秦子书死死地盯着曼珠,仿佛目光穿透了轻纱他就能发现些什么,可那不过是徒劳,他原本对于记忆中的女子容貌便一无所知。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曼珠似乎很淡定,可是夏桑却轻笑起来。
她看了眼章楠:“你说你这朋友从不近女色?你瞧瞧他看人的这个样子,像要把人吃了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咱们曼珠魅力大,隔着面纱都能将人的魂儿勾了去。”
“他是真的不近女色,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章楠干笑着拽了拽秦子书的衣袖。
谁知,他的举动不仅没有阻止对方热切的目光,秦子书反而还朝着曼珠走了过去。他一把抓起曼珠的手,就去撸她的袖子,纱袖被他撸到手肘处,他还得寸进尺地往她的手臂摸了上去。
章楠瞪着眼,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起来:“你小子胆儿肥啊!你看你色眯眯的样子,平时在我面前装清高,第一次见面就跟姑娘动手动脚啊?”
秦子书不理,又对着曼珠问了一句:“你从前有没有见过我?”
章楠嫌弃地叹口气,在他听来,这就是明显的搭讪,而且还是他用得不要了的旧方法。他没想到秦子书是这样的少将军,说好的算帐,要打得她叫爸爸呢?
秦子书横他一眼:“你今儿到底是来帮谁的?”
“我帮理不帮亲。”章楠挺直了腰杆,“其实我就是来看看热闹,顺便看看我家夏桑。”
夏桑哼了一声,像是辣椒里蹦出粒辣椒籽儿,刺激得章楠立马改了口:“我就是特意来看看我家夏桑,顺便看看热闹的。”
“算你嘴甜,”夏桑笑着勾住他的脖子,将手伸到他鼻子下面给闻了闻,“香不香,我刚做的手,咱们回屋去,让你亲个够。”
秦子书看着自己唯一的“亲友团”像条摇尾巴的小狗,搂着夏桑屁颠屁颠地出了房门,门外还传来他的声音:“光亲手可不够,啵!心肝儿你真香……啵!宝贝儿你真美……你几时才肯跟我回家去?”
其实颜一一也早就劝过她,既然中意章楠,就早些嫁了吧。只是夏桑非要等报了仇再嫁,颜一一压力山大,生怕自己做不到,让夏桑等白了头。
秦子书听着门外的动静,默默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颜一一已经平静地放下了衣袖,她当然知道秦子书不是个轻薄之人,他只是想验证她的身份,他在寻找当年她胳膊上那些可怖的虫蛇咬痕。
可是他失望了,她手臂上肤白如雪,只是纹着一朵朵盛开的红色彼岸花。一丝丝一缕缕的花瓣缠绕在她纤细修长的手臂上,看起来惊艳夺目,妖娆无方。
门一关,只剩下两个人。
秦子书看向她的目光依然充满疑惑:“在自己的屋子里还要戴着面纱的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长得丑,怕吓到人;另一种是,怕被人认出来,有仇家,或者做了亏心事。你是哪一种?”
轻纱晃动,她的星眸美目眯了一下,应该是在笑。“我是为了……挡蚊子。”
这样的鬼扯一听就是在敷衍,秦子书知道,她不想说的,自己必定问不出来,于是言归正传。
“关于咱俩的传言,是你故意放出去的吧?你想做什么?”来这里之前,秦子书还不敢肯定,但是见到曼珠,他就明白了,这个女子一定不简单。
“秦府的门槛太高,像我这样的身份想要见少将军一面不容易,我不过为了让少将军主动来见一见我罢了。”
秦子书上次来百花楼的时候,刚好陆高远也在,为谨慎起见,颜一一不想露面。然而那之后,秦子书便再没来过,颜一一这样的身份若是前往秦府求见,想必连门都难进。
于是,颜一一便叫百花楼的姑娘们在自己客人跟前吹了几下枕头风,果然,秦子书很快便找上门来了。
如此损招她却说得太过轻巧,秦子书气不过想问问她可想过女子名节?然而再一转念,和百花楼的姑娘谈名节,自己才是迂腐的那一个。
“我现在来了,你想和我说什么?总不会是谈情说爱吧?”
秦子书坏笑了一下,斜飞入鬓的眉轻挑,拨动一汪涟漪,凤眼尾端一抹浅红,又见当年地窖中的魅惑。三年不见,他摆脱了陆高远,变得更加阳光英气,只在不经意的顾盼神飞间泄露出动人心弦的俊美。
颜一一也喜欢和聪明的人说话。“我想和你谈个交易。我助你除掉陆高远,另外,我想借你的刀,帮我多杀一个人。”
三年了,颜一一培植了自己的耳目,可是她还缺一把复仇的快刀。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秦子书心内暗惊,她竟然知道他想做未做的事,可见她对他早有足够的了解。
陆高远对于秦子书而言,是一段隐秘而丑陋的记忆,他就像是生生被人揭开了昔日的旧伤疤。
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秦子书冷冷地问:“我为什么要信你?”
“我劝你一句,你不能在兰平杀了陆高远。他是郑国来使,还是来送礼的,如果在兰平出事,赵国必会授人以柄,皇上也会怪罪你。”
颜一一平静地分析着:“可若是等他回了郑国,他是堂堂的北康王,又有江湖势力帮他,你更动不了手。”
看来,她早将他想到的,都想到了。
“可我若执意不肯和你联手呢?”秦子书斜觑着她,看不惯她这个成竹在胸的样子。
她悠悠叹了口气:“那我只有另外找把刀了。譬如说章楠……你也知道,如果夏桑开口,章楠什么都会做的。只不过,你一定不想把自己的朋友卷进这场杀伐中来,而且,我也觉得你这把刀,会更称手。”
幽深的眸子里忍不住冒火,秦子书听出了明显的要挟和利用:“你不怕我带人铲平了百花楼?”
少将军秦子书如今威名远扬,他一怒,郑赵两国的兵士都怕,颜一一又哪能不怕死?她只是赌他报仇心切。
“少将军,等到杀了陆高远和我要杀的人,我这条命,便任凭你处置,是死是活,你说了算。”颜一一此时既诚恳,又楚楚可怜。为了这一世的任务,她死里逃生,又已经蜇伏了三年,只要能完成任务,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世界。
更何况,她记得自己欠他的还没有还。
女子的柔弱往往更容易打动人,秦子书见她说着,水眸中一团氤氲,随时便会潸然泪下。她神情凄楚,惹人怜惜,若非深仇大恨,又怎会押上自己的性命?
“你想杀谁?”
“郑国钟灵门门主——风如雪。”说出这个名字,颜一一仍然能感觉来自于身体的颤栗。沈茉到底有多恨他?这个让她信错了,敬错了,爱错了的男子。
秦子书也感觉到她说出这个名字时的异样,或许就如他对陆高远一样,所有处心积虑的报复背后,都有一段令人心痛的往事。
今日回去,秦子书一定会派人去调查曼珠和风如雪,可是在他了解一切之前,他还是叮嘱她说:“我不会帮你做伤天害理的事,如果违背道义,我们的合作立即终止,并且,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这算答应了。颜一一眉目舒展,嫣然一笑,虽然被面纱遮挡着看不真切,却十足美到惊艳,让秦子书脑子里陡然冒出个词来——一笑倾城。
从百花楼回来的那几晚,秦子书总会做那个无比熟悉的梦。
他被困在阴暗冰冷的地窖里,他在最绝望的困境中见到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姑娘。虽然看不清她的长相,可是他觉得她一定很美,不似玉夫人那般令他作呕。
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子,不仅为他解了毒,还让他得以逃出了那个炼狱般的地窖。可是她又很坏,她故意扒光玉夫人的衣服,还在仅差一步就能离开王府的时候,把他推下了围墙。
他被密密麻麻的府兵围杀,腹背受敌……
秦子书醒来依然是一身冷汗,三年了,他始终不知道那个一半是仙女一半是魔鬼,又可爱又可恨的女子,到底是谁。
他想到了曼珠,她也戴着面纱,她也对郑国的人和事很清楚,还有百花楼开业的时间那么凑巧……可是,他无法证实她就是他想找的人,其实他也并不知道,如果真的找了,他会对她怎样?是报恩还是报仇?
秦子书最终听了颜一一的话,不仅没有在兰平对陆高远动手,还让他赵国之行过得相当滋润。陆高远做为郑国来使受到礼遇,还常常会有“久仰大名”之人上门给他送礼,谈天说地。陆高远也没想到自己在赵国会有这么高的声望。
陆高远返回郑国的时候,还有两个消息也从不同的渠道传回了郑国。一是北康王的旧部钱平虽然被抓,但是一直没有被处死,而且受到特殊的优待。二是北康王的女儿清桐郡主美若天仙,即便在赵国也广为人知。
前一条消息,是颜一一让秦子书的人散布出去的,后一条消息,是她自己的人散布出去的。
秦子书当然明白这是条离间计,郑国皇帝对北康王一直就不放心,他和他的人在赵国越是被优待,郑王便越是会起疑。可他不明白曼珠为何要将陆清桐扯进来,他行事光明磊落,他复仇并不想牵连无辜之人。
秦子书又一次气吼吼地冲到了百花楼,想问问曼珠道义何在。偏巧那天,颜一一有事出了房,遇上两个醉酒的客人吵嚷着要揭开她的面纱,看一看她的容貌。
秦子书进门只看见厅里吵吵嚷嚷,也没理会发生了什么事,自顾地攥了颜一一的手说道:“去你屋里,我有话要跟你说。”
两个浑身酒气的客人也是京中官员的亲戚,是认得秦子书的。他们跟上来就叫:“少将军来得正好,快将她的面纱扯下来让我们瞧瞧。这女子刁滑得很,俺们撵不上她。”
秦子书蹙着眉心,见那二人胖得像两只皮球,人没到肚子先到了,这样的身材自然是撵不上。还有他们随时准备向颜一一摸过来的猪手,他看着便觉得不舒服。
秦子书尚未说话,颜一一已经顺着他手臂的方向靠了过来,他的手还攥着她,看起来就像是被他扯进了怀里。
颜一一的手自然地贴在他的胸膛上,柔若无骨,可是手下的身体明显已经变得僵硬。秦子书努力地控制着面部表情,不肯泄露内心的紧张,就听见颜一一吐气如兰、千娇百媚地说了句:“夫君,你可算来了。”
对面的两人顿时石化,其中一个胖子用力甩了甩酒醉的脑袋,自嘲地说道:“俺们这眼拙啊,简直就是瞎了!原来这位便是少将军爱慕的曼珠姑娘,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另一个胖子干脆一胳膊勾住了他的脑袋,快速将他扯离了事故现场。
剩下一个石化的人是秦子书,他仿佛已经能够预测自己过不了几天,又将变得一瘸一拐。他悲催哀怨地看了眼颜一一,看见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眨呀眨,她的声音轻言细语,带着只有他明白的戏谑:“夫君方才不是还说要去我屋里?”
接下来,不远处暗暗观望的俩胖子就看见少将军秦子书狠狠地拽着曼珠大步向楼上的房间走去,那心情似乎很急切。
秦子书向后一脚关了房门,手上却并没有松开颜一一。他低着头,几乎要贴上她的脸,他的回她以同样的戏谑:“夫君我也想看看你的脸。”
颜一一敛了笑容:“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吧。”
“既然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你为何要这么做?”秦子书质问,“我与你说得清清楚楚,复仇归复仇,绝不违背道义。”
他的手像把铁钳,颜一一用力扯了扯自己的手,带了哭腔地说了声:“疼……”
秦子书心一软,到底还是松了手。
颜一一抚着自己发红的葇荑,远离了这个凶巴巴的男子:“若我说,我没有违背道义,你肯信我么?”
“清桐郡主是无辜的,何必要将她扯进来?”秦子书微微地叹了口气,“我让人打听过了,钟灵门门主风如雪心悦清桐郡主多年。曼珠,你该不会因为恨风如雪,便连他爱慕的女子也不肯放过吧?”
心中的酸楚自发地传来,颜一一知道,曾经为了风如雪,清桐郡主的名字在沈茉的心底就像一枚世间最酸涩的李子,只要碰到,就会让她心酸落泪。
“她无辜吗?”颜一一冷冷地说。
上一世的沈茉因为意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想要逃离北康王府,她被府兵追杀,好容易逃到一处小门,她看见了在那里荡秋千的清桐郡主。
陆清桐在秋千上荡啊荡,美得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她永远那样美丽高贵,是风如雪眼里心里,最不凡的女子。
沈茉以为这样的女子也会是善良的,于是她跑过去求清桐郡主让她离开。她说自己想起一件急事要办,办完了再回来。
清桐郡主一边吩咐人为她打开小门,一边趁她不备时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地捅进了沈茉的身体。
沈茉在临死前听见陆清桐叫人去拿碗来盛血,然后狞笑着对她说:“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吗?有了你的血,我才有可能当公主,我怎会轻易放了你?”
没错,那一世的沈茉,是死在清桐郡主的手里,就是这个高贵得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无辜之人”,亲手杀了她。
沈茉死了,她的记忆到此为止,颜一一不知道陆清桐最后有没有放干沈茉的血,可是她知道,她无法向秦子书证实,陆清桐到底是不是无辜。
秦子书看着她那双星河般璀璨的眼睛一时黯然无光,他等了许久,并没有等到她任何的解释,颜一一却转了话题。
“之前的这些,都只是小伎俩,若想让陆高远完全地失去郑王的信任和风如雪的扶持,还差两剂猛药。”
“是什么?”
颜一一在桌边坐下,拿过纸笔,写了些什么,然后将它吹干,递给秦子书。秦子书看了看,只知道是个药方,却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找个稳妥的渠道,让这方子一不小心出现在郑王的面前。这方子能让陆高远摆脱郑王的控制,它的出现,必会让郑王疑心百倍。”
秦子书又惊又疑:“这样隐秘的东西,你为何知道?”
她不仅知道,而且喝过。她没有告诉秦子书,真正能让陆高远摆脱郑王控制的,不是这药,而是喝药之人的血。
她依然沉默,秦子书知道,她不想说的,他问不出来。他不知道这个女子心中藏着多少事,又经历过些什么,她像一个谜,像水中月、镜中花。
秦子书将药方小心地收好:“那么,另一剂猛药是什么?”
颜一一顿了顿,平静地回答:“请少将军……求娶清桐郡主。”
秦子书看了她半天,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半晌,他笑起来,凤目一挑狷狂邪魅:“你可真豁得出去!”
“反正……是把你豁出去,又不是我。”颜一一在他的逼视下也有点心虚。
屋子里一声巨响,少将军发了威,一下将她的桌子给掀了,桌子上纸砚笔墨、水晶花瓶、琉璃摆饰稀里哗啦翻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