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一一从临风台回宫,还没等到叶缤将君钰带回来见她,却先等来了一干朝臣。
姜丞相带着群臣在朝华殿进谏,说是拥戴云棠公主登基,但是请求赐死男宠秋君钰。
颜一一火冒三丈,厉声质问:“秋君钰犯了什么罪,尔等非要置他于死地!”
姜丞相抖着花白的胡子,又开始长篇大论:“他以色侍君,迷惑女皇,贻误朝政,此其一;他勾引公主,使母女君臣反目,此其二;他离间公主与驸马,使公主与驸马和离,此其三;他祸国殃民,引发临风台一场杀戮,致一国公主惨死,此其四……”
“你放屁!”颜一一知道这里是朝堂,知道要谨言慎行,知道要注意言表……可是她实在忍不住。君钰是个男宠,就可以随意地被人泼脏水吗?
“云梨是本宫亲手杀的,与君钰何干?”颜一一怒斥,“姜丞相,本宫知你痛恨男宠,可是本宫与驸马和离的原因天下人尽知,由不得你巧言令色。本宫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本宫告诉你,没有秋君钰,杜池也不可能再做驸马。”
德高望重的姜丞相当着群臣被颜一一无情地揭了老底,不由得老羞成怒:“臣赤胆忠心,日月可鉴!臣今日所请,不过为防止男宠祸国之事再度发生。请公主赐死秋君钰,否则,老臣今日便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之上!”
颜一一没吱声,冷眼看着姜丞相,她生平最讨厌被人威胁。
殿内鸦雀无声,看公主的意思,竟然没打算拉住意欲撞柱的老丞相,好言劝一劝。姜丞相骑虎难下,若是不撞,实在是拉不下这张老脸,若是真撞……他还是怕死的。
万般无奈,姜丞相一咬牙,撞在了柱子上。他毕竟年迈,撞一下晕乎好半天,他被柱子反弹回来,倒在地上,脑袋上鼓了个大包。他只恨自己怎么没晕过去,这样醒着,有点丢人。
朝臣们站不住了,有的冲上去扶住姜丞相,有的继续劝谏。
“公主,姜丞相乃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公主怎可为了维护一个男宠,而伤老臣的心?公主如今已被男宠迷惑,今日之秋君钰,昨日之杜秋,皆是祸国妖孽,绝不能留!”
“若本宫非要留呢?”颜一一冷眼将众人扫过,“还有谁要和姜丞相一块儿撞柱子的?”
无人应声。
颜一一嗤笑道:“昔日敌国犯境时,尔等在何处?前不久,徇私舞弊、作奸犯科者猖獗时,尔等在何处?江南水患、西北瘟疫时,尔等又在何处?如今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宠,你们一个个倒是威风了!”
所有人垂首不语,唯有姜丞相尤不甘心。他不相信公主和离之事与男宠完全无关,公主分明是移情别恋,若不和离,他日后便是名正言顺的国丈。
颜一一离了朝华殿,傍晚时便有消息传来,说是有个朝臣真的一头撞死在朝华殿前。这下子,举国上下议论纷纷,请求赐死君钰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颜一一意识到其中有诈。若是真心劝谏,她在朝华殿时怎么不撞?当时那人分明是一句话都没说,最多只是随大众起起哄罢了。她走了,那人却跑去殿前撞死,极有可能是受人胁迫。
如今她尚未登基,说不清会有多少变数,又有多少人想在暗地里借机挑事,兴风作浪。
次日,叶缤前来请罪,她带人救出了君钰,可是今日准备入宫时,却发现君钰不辞而别了。
昨日救下君钰后,叶缤还派人回来报过平安,君钰人没事,却难免受了些伤。如今伤没好,他为何急着离开?
叶缤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这才踌躇着说道:“公主,昨夜杜池来见过他,会不会与杜池有关?”
一定有关。颜一一快马一骑,直接奔去了丞相府。
姜丞相昨日在朝华殿把头撞了个包,公主今日又为了那个男宠气冲冲地闯了丞相府,他听闻消息,气得险些喷出一口凌空血。
颜一一径直去找杜池,这一回,他又坐在那儿,慢悠悠地喝茶。
“杜池,你是不是又想告诉本宫,君钰他是自己走的,与你无关?”
杜池从氤氲的茶香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本来就是这样。他走,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逃不过男宠的命数,天漓国的男宠,越是得宠,便越不得善终。”
“你撒谎!”颜一一坚定地回道,“君钰绝不因为害怕不得善终而离开我。”
她笃定的样子让杜池的眼中染上一抹清冷之色。“对,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公主你。他不愿意你被天下人唾骂,更不愿你为了他,去杀尽天下人!如果真的是那样,你又和当初的女皇有什么分别?”
颜一一语塞。当初,云珑为了得到杜秋,不惜屠杀无辜的妇人,使得天怒人怨,那是一段让君钰不堪回首的记忆。
“不,君钰他明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他先被抓后被救,他从何得知这样的消息?”
颜一一揪住杜池胸前的衣襟,他的衣服上有富家公子常用的熏香,与君钰身上清清的竹香不同。“除非,是你故意跑去告诉他的,你歪曲真相,夸大其辞了,是吗?”
杜池默了默,低头苦笑:“君钰他,到底是凭什么这般得公主之心?”
他抬起头来,笑容温和而平静:“没错,消息是我告诉他的,可决定是他自己做的。他想成全公主的江山帝位,他不愿公主为他背负骂名。还有……他说他不敢承受公主专宠,因为他早被女皇逼着服了药,他不愿公主为他,绝了皇室香火……”
颜一一呆愣着,半晌无言。当日将君钰从云珑手中救出来,她怕他难过,因此,她不曾问,他也不曾提起。原来他吃的苦头,比她想到的更多。
“公主为何还要执意将他留在身边?”杜池问道,“留下他,公主可能护他百年?留下他,公主是要他亲眼看着你册封他人为君后,还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江山因为他而断了香烟?”
“这是我的事,他既是我的人,我爱得起也护得了,不劳你操心!”
颜一一横眉冷对道:“你若是因为我杀了云梨而心怀怨恨,你只管冲我来!至于君钰和皇位,我一样都不会放开!”
这是何等的气势与胸怀。她早已不是当初迷恋着他的那个小女子,她此时雄心万丈,亦是光芒万丈,她的美与光华充盈着他的眼,却又让他不敢直视。
颜一一转身欲要离去的时候,她听见杜池在身后幽幽地说:“你以为,是怨恨吗?你错了,我不过是……有些嫉妒君钰……”
他没有说下去,她亦没有听下去。往事不能回首,即便回首,也只有那些敢于直面苦难的人,才会被上天青睐,才配得上他人的倾心相待。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之前的三个月太短,你还是继续回烟雨山去守着吧。那里空气好,又有亡父陪着,你也可以好好地,重新认识认识自己。没有本宫允许,别回来。”
颜一一带了人出宫去四下寻找,寻了半日,才在京郊隔湖的柳树下望见了君钰。
他看起来憔悴却平静,淡淡的日光照着,他清越的五官依然完美,可堪入画。
她隔着湖叫他的名字,他分明是听见了,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的神情淡然,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颜一一呆呆地看着他,与他久久相望,却在他冷淡诧异的目光中,一颗心渐渐沉入了湖底。
真的只是陌生人吗?
她是不可能认错自己的枕边人的,他陪了她生生世世,她怎么可能会认错?那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颜一一记得君钰说过,对自己使用迷心术,就可以忘记那些想忘记的人和事。当年的杜秋,今日的君钰,冥冥中,一切都在轮回,历史竟是这样惊人地相似。
看来这一次,君钰是铁了心地要离开她了。他明白公主对他的一片真心,因此,他才更不愿公主为了护他,与天下人为敌;亦不愿公主将来为了册他为君后,打破天漓国多年的陈规,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他选择了用离开来成全她的江山帝位,让她可以没有顾虑地去做一个好皇帝,那个时候,他的心一定是痛到了极致吧。如若不然,他又怎会想到对自己反用迷心术,干脆将前尘往事全都忘记?
可这样的忘记,对于君钰和颜一一,又何尝不是种剜心之痛?
颜一一想起,她在现代世界曾听过一句话:“爱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一朵花。”
君钰走得决绝,却让她看见了爱的刻骨。他给不了她繁华权贵的宠爱,却把他能给的,都留给了她。
君钰收回他清淡的目光,转过头,自顾地晒着太阳。湖对岸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到底不曾入得他眼。还有为首的那个长眉凤目、锦绣丝袍、语笑温柔的姑娘啊……
颜一一终于认命地转了身,一步一步,如心之凌迟。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她今生是否真的应该放手了?
金裙逶迤,她秀丽如画的背影镌刻在轻风吹过的碧湖柳堤,是生命中无法消磨的风景,是望断风雪,归心已极的思乡故栈。
君钰没再回头,却终于忍不住,背对着湖面任凭泪水在脸上肆虐……
那日,颜一一原本是打算离开的,因为她想不出理由,再去挽留一个已经将她从记忆中抹去的爱人。
可是,走了几步,她忽然又驻足。
她问身边的人:“此处地名叫什么?”
有人答道:“回公主话,此地名叫十里亭。公主忘了么,当年您自徒丘国归来,曾到过此处。”
杂乱的念头在脑中纷至沓来,颜一一蓦然回首,眼前的情景正与原主记忆中重合:碧湖柳堤,草色青青,湖对岸的柳树下,有一个清姿卓越的背影。
她瞬间润湿了眼眶,她明白了,白衣胜雪,气宇不凡,让原主一念心生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杜池,而是君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