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重雾浓,月亮在天边抹上淡淡一痕白。
骑鹤的仙人高高擎着个五枝树形高烛台,上面十来只蜡烛烈烈燃烧,将屋里照得明如白昼。
桑罗山有趁夜读书的习惯,一到晚上,数他这屋最明最亮。
今日却是个例外。
他手里拿的是十来张纸,翻着看上半晌,跟前两三人站着,半点声响不闻。
直到他的声音响起:“这便是那韩二姨打听的所有人家?”
“是。”只有这个时候,掌柜才敢开言。
小厮小心问道:“大爷,要不要与太太说上一...”
桑罗山一眼看过来,他便住了嘴,又重新退到一边,和身边的屏风一样沉默。
“继续说。”桑罗山指的是掌柜的。
“我打听来的,韩大娘子寻人家,最要紧的是身家清白,模样不差,父母和气,后生老实,旁的都在其次。”
桑罗山负着手看向窗外:“既是所求不多,怎的还没定下?”
“虽没定下,却已有合意的了...”
掌柜的话才出口,便让桑罗山陡然锐利投来的眼光惊得冷汗涔涔,顿了顿,却不见桑罗山问些什么,只能又硬着头皮往下说。
“是...西桥的王家,家里行二,与蒋家一起开铺子着铺子...”
“好了!”桑罗山打断他:“既是不曾定下,便不必说了。”
他先时只当韩玉娘是有意于他家,才递了帖过来,这会儿一看查来的各样消息,却是个对他家不知不明的。
掌柜的只觉躲过一劫,才慢慢,慢慢喘出口气。
桑罗山心里掂量着几个词。
对面的西洋玻璃镜能将人照得一清二楚,若再向左右移一移,就能清晰看见明间里屋陈列的华彩摆设。
家世人才他样样皆备,这老实嘛,他看了看镜中身影,一笑。
似乎也能骗得人过。
小厮只听自家大爷轻笑:“这妇人倒是实心实意,可到底,见识短了些。”
父母为儿女,当计之深远,一点妄想不生,若是没有他这样的人来搭手,只怕便要在中桥这样的市井行当里一辈子止步了。
旁人倒也不可惜,可只要想想池小秋的后半生,若同她一般挣扎在厨灶烟火破垣烂牗中,岂不是让人心疼。
自长这么大,他还不曾俯就过甚事甚人,这会待要装个愚直之人,也不定装得像。
他沉思片刻,吩咐人:“将东栅外田家铺的两个庄子,同我名下的铺子地契房契尽拿过来。”
小厮一炸,哪里敢动:“大爷!这可不是玩的!这些铺子,加起来...”
桑罗山最是厌烦别人指手画脚,登时沉脸怒色:“要你多嘴!”
小厮狠命摇头,哀恳看他,还待要劝,桑罗山才淡淡道:“我何曾做出些顽劣事体,这些东西不过拿出来与人看看,待回来少不得一样。”
他话已说到这份上,小厮只能挨着去了。
“你一家两口如今都守在纸墨铺?”
掌柜的不知他有何意,只能恭敬应是,便听他道:“我却有事要嘱你家娘子...”
该开的宴席都已趁着中秋前后开尽了,小秋便能偷得片刻空闲,她用炭笔在小册子上又描出一笔,歪头看了片刻,有些惆怅。
怎么这道试的时间,比起前两次,恁般的长呢?
这般想着,忽听见安静厨下悠然有人在叹:“哎——!”
甚是幽怨,平白将她吓了一跳。
再一观望,四下仍是静悄悄的。
她下意识发了一下声音,才发觉刚才那声,竟是从她自己口中而出!
池小秋不可思议地张嘴,更恼怒了。
这样整日闷怏怏还唉声叹气的病样子,怎么能是她!
气恨之下,池小秋拿起炭笔,在拿一层日子薄上拦腰划上一道显眼的黑线。
“爱回不回!”池小秋对着灶王爷气道:“你老也不用管他了!便让他在府城里头过逍遥日子去!”
满腔怒火转移到了原处的钟应忱身上,池小秋把案板敲得得咚咚响,可怜案上一只嫩鸡,刚被去了皮骨,切成一片片摊开,这会让小木槌一顿狠锤,里头筋络都已经软了。
不仅泄了火气,还正中池小秋下怀——她要的就是这样锤松的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