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四周都是喧嚷之声,池小秋耳中却只能落得住钟应忱的那一句话。
“请府上应允。”
高溪午轻笑一声,高声喊道:“妹妹,可否?”
池小秋尤在发怔,却让旁边心急的韩玉娘捅了一下:“快回话呀!”
韩玉娘小声催促:“说可!”
池小秋隔帘望去,那个隐于霞色金芒之中的人,也正在看向她。
这个字就如此顺畅地吐露出来,就好似钟应忱执着她的手,在洒金朱笺上扣下两人印鉴的那一刹那。
尘埃落定,无比心安。
“可!”
这样委婉的应答从池小秋口中吐出,多了些义薄云天的豪气。便有人笑了起来:“新娘子当真乐意得很哪!”
车架又重往前行,拥簇的人群便也挤挤挨挨在一边,围着往前走,锣鼓声又响了起来,叮当脆响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一直跟随在车边,韩玉娘小声笑道:“雇了好几人撒糖撒钱呢!”
要在平时,韩玉娘看了不知怎样心疼。可今天例外,池小秋出门子的好日子,她宁愿所有的热闹荣光,都让池小秋独占了去。
“这池家小娘子当真好福气,也不知爹娘生得什么眼睛,早早就独占了个好女婿,读得好书竟还这般知道知道疼人——当初你娶我时,可从没做出这样的好事来!”
好似是她郎君在嘟囔:“你怎不说他是惧妻——凡有气性的汉子,哪个愿过这三重门!”
“三重门怎么啦!人家乐意娶!一个解元郎,若是不愿还能让别人按着怎的!”
池小秋悄声道:“二姨,什么是三重门?”
“柳安因商户多,若是家中有独女,便要入赘或是合家,入赘能选的女婿少有好人才的,那些格外心疼女儿的,便选了合家。过这三重门,便是告知旁人,所娶的娘子仍掌娘家家业,不归入夫家,且还要签上诺书,定下各家的规矩,若是有违,便是告到官府各自判离,也是变不得的。”
她含笑道:“你放心,那诺书里头一条条,我都是看过的。”
韩玉娘未说的便是,看前,她满心害怕池小秋吃亏,看后,倒觉得钟应忱更吃些亏。
当日钟应忱将诺书与她过目后,她捏着诺书嗫嚅半日,才支支吾吾道出一句:“为...什么?”
合家的风俗本是出于无奈,更多出现在两家生意旗鼓相当想要强强联手时,才会走出的一条路子,而眼下池小秋所有,不过云桥边租得的小小一间商铺。
“不为什么,”钟应忱微笑:“她有铺子,我有她,这便够了。”
韩玉娘掐断思绪,叮嘱池小秋:“他已做到了这个份上,你以后可要收敛些脾气,不要胡闹。”
池小秋安慰她:“二姨你不要担心,我要是胡闹,钟哥也愿意跟我一起,不会怪我的。”
韩玉娘:......
明明钟应忱不在车内,她却觉得,自己还是多余。
在一片欢呼声中,凌河之上的云桥,桥头结了第二重彩门,这回守门的,是高夫人。
她戴着珠翠冠子,着大袖衫,十分庄重严整的装扮,坐在高台之上,敛容道:“贵府以何为聘?”
这一关最是好过,钟应忱准备了好几月,早已备得周全,他躬身呈上聘礼单子,不必去看,也能一样样数得明白:“院落一进一座,四季衣裳四箱,首饰头面两箱...”
池小秋听得有些心疼:“他哪挣得这么多钱,便这么都花了,多浪费啊!”
韩玉娘轻拍她:“莫要多话!这都是你的体面!”
按着之前走的流程,到这里便可过了,偏高溪午见着后面赫赫然一抬又一抬,便觉得腰酸背痛,气恨得牙痒痒。
这些可都是他帮着来回跑着选材找工匠,对花样子还得跟抬箱笼的人对接,钟应忱这人画得稿子摞起来得有半桌高,高溪午再三劝了让少抬些,这便够了,也从没见他听过。
劳累了这么久,这么能这般容他轻松过了呢?
高溪午只露了一个笑出来,钟应忱便心知不好,果然便见他挑眉刁难道:“这些物件虽说用心,却未必难得,我家里就这么一个干姑娘,总得拿些有诚意的东西来下聘罢?”
钟应忱面不改色,只掠了一眼,高溪午便觉得周身一寒。
可许多人看着,他跃跃欲试,决定将作死进行到底:“若拿不出来,这一关可难过了!”
钟应忱回首示意,随行的伙计小跑过来,呈上好几个木盒。
钟应忱一一开了:“另有柏枝一对,丝线果络子一对,鸳鸯彩缯一对,长命缕一对,皆是某亲手而制,奉与小娘子。”1
店中庆哥小齐哥鬼鬼祟祟买回了许多棵万年青草,倒座房中,钟应忱跟着韩玉娘认真地在彩缯上剪下一只翅膀的形状,紫藤架下半梦半醒之中有人用丝线量着她手腕的尺寸。
他每报出一个,那些场景便挨个在池小秋脑中滑过,最后缀连成线,汇成眼前的一个个抬盒,一个个箱笼。
池小秋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更,这一声“可”才有了新娘子的羞涩。
第二重门拦不住钟应忱,高溪午便失去了难为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三重花门结得一重比一重高,第三道门高高悬在门檐之上,装饰得五光十色,但当人群聚在巷前的时候,却都不如之前闹嚷。
钟应忱一步步登上了高台,向众人郑重深揖。
“钟某今日,请得两位老师与各位乡亲为证,送上诺书。”
大红彩绸挂得四处皆是,悬挂的灯笼,巷边的门墙都贴满了双喜字,一架架箱抬就静立在一旁,噼啪炸开的爆竹气息尚未散去,一切都点明这是一个格外热闹喜庆的时候。
钟应忱展开朱红笺时,无人出声,他在四羲书院的授业恩师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以姿容庄敬,神色肃然,将手中诺书慢慢读出。
“其一,名为嫁娶,实则合家,池家家业不入嫁妆,不归夫家,经营诸事,听由娘子,不得干涉。”
“其二,不纳旁室,不纳婢妾,爱而重之,尊而惜之。”
再往后条条框框,池小秋听得便都不大真切,可也知道,每一条都是钟应忱自己加于他身上的枷锁重律,于她,却是以名誉为凭的保证。
这个人,她没选错。
她便索性不再听下去,只是在那对簪子递上来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便插在发髻上,大声应道:“可!”
只是几天不见,池家整个院子好似变了一个样子。她坐在自己房中,床上的帷幔换作了银红色,上面的花色却跟外面的鸳鸯蝴蝶不大一样,是散落的樱桃、葡萄、石榴、红枣、李子、青梅,花样逼真,小巧可爱,睡在里面像是身置一个果园子。
韩玉娘摸了摸帐子,笑问:“这样的百果图,你可喜欢?绣了好些时候才得的。”
她又添了一句:“我原说绣个早得贵子,偏钟哥说,若是换作了百果,你一睁眼便能瞧见,必然欢喜。”
韩玉娘今天句句都在给钟应忱说好话,明显得连池小秋都忽略不过去,见她带着些纳罕看过来,不由红着脸道:“这一时那一时,他既做得多些,我是你姨妈,自然也该大气知礼些,才不能让别人挑了错去。”
韩玉娘按了池小秋坐下:“快些净面上妆,吉时眼见便要到了!”
池小秋一时傻了眼:“什么?”
今天不是过聘礼的吗?
“这么大阵仗只过个聘礼,想什么呢!”韩玉娘翻了个白眼,恨得敲她:“快着些!”
这便要...嫁了?
池小秋懵懵懂懂,由着韩玉娘引着净面婆子进来,几人围着她左涂右抹,额间点上鹅黄花钿,头上高挽着知乐髻,戴上银丝拧作的珠翠花冠,等她遥遥往镜中一望,几乎认不出自己来。
池小秋一边嘀咕:“便是换了个人装扮成这样坐上轿,钟哥也不一定瞧得出来。”实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想些什么,只能跟着旁边一路牵她的人往前走。
直到坐上了花轿,敲敲打打的声音欢欢喜喜响彻街道,池小秋才终于想了起来,一拍手:“哎呀!我的锅碗刀案没拿!”
她还有些弄不明白什么叫做嫁人,心里怀着忐忑,只能想些熟悉的东西来转移注意,直到又被人搀进了另一处房里,坐在软软被褥之上,她无意中随手一摸。
咦?手里的触觉怎么这么熟悉?她半揭开盖头,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这不还是在她房里么!
便是嫁了,也是在池家小院里头过日子,池小秋顿时不怕了。
韩玉娘本是要拦她,又见她一个劲地用手扇凉风,自己便也是心疼,只由着她,叮嘱道:“这会先吃些东西,一会若是别人进来闹洞房,可得赶紧再回去!”
池小秋捏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便辨明是池家食铺的手艺:“一定是李二哥做的,糖总是放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