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尘宴连设三日,朝媚第二日没有露面,直到第三日下午才出现在最后的席面上。
这一日她化着厚重的妆容,实打实地在鹤如轼面前展示了传闻中沉溺于烟花柳巷的千愿堂奇堂主模样。
晚娆一如既往跟在她身后,表情严肃紧张,表面上目不斜视,实际上将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仔细打量着。
朝媚坐在她的专属高座上,在看最后的歌舞,还难得奖赏了一位乐妓,那位乐妓高兴地收下一盘碎银,激动地如同赏赐她的人是她的再生父母。
小厮站在鹤如轼身边,抱怨道:“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地方,我们领赏钱何曾有过她这个样子。真如夫人说的一样,这地方,脏了我们公子。”
鹤如轼摇摇头:“混江湖的人各有各的艰辛,谁知道这银子是不是能救她的命。”
小厮听着也就闭嘴了。
鹤如轼忍不住看向朝媚,她与千愿堂的人觥筹交错,没有一刻停下。她今天的心情似乎出奇地好。
宴散,众人如群鸟散场,很快只余留下和他十几天来所认识的那个熟悉的寂寞山庄。它威严赫赫立于江湖之上,庄子内严控出入,下人们行径井井有条,有着恐怖的训练场地,有着不被律法允许的私刑房,有着将腥铁味融入骨髓里的灵魂。
远望之,孤林立,花团锦簇尤生鬼魂之惧。
深夜,有人翻窗入屋,鹤如轼警醒,从枕下抽出精心养护的匕首,直指来人咽喉;来人显然没有聊到匕首的存在,然其很快就飞快地闪过,没有丝毫犹豫。
熟悉的声音在漆黑的夜晚响起——“是我,晚娆。”
鹤如轼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放回原处:“副堂主深夜拜访,有何要事。”
“救人。”“谁?”“朝媚。”
鹤如轼穿上外衣,悄悄地跟着晚娆从太易阁不引人注意的小土路翻进去。太易阁亦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鹤如轼紧跟着晚娆、加上多年来练就的灵敏听力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顺顺利利到达太易阁的暗室。
“她在那。”
鹤如轼眼前终于恢复光明,鲜红的纱帐层层叠叠,拨开纱帐,才看见里面躺着的朝媚。浑身的伤痕。
晚娆坐在床沿上,握住朝媚的手:“她中箭了,箭头下午就取出来了,那时候爷上了药,但血到了晚上突然止不住了。堂上医师不能传,怕这个消息传出去,好不容易平定的内乱又会再起;我的医术有限,听闻你在春绿院救了很多人,只能请你先行相助了。”
鹤如轼看到桌子上好几盆血水,本想说的话统统咽下了肚:“你让开,我来。准备银针和热水。”
晚娆别无选择,只好退开,自己牢牢地看着鹤如轼。
暗室里光明而寂静,昔日呼风唤雨的骄傲女子躺在床上,面目因失血过多变成了带着灰色的白色。
可以看出受伤时,箭矢整个没入背部,伤及骨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让她在外面晃悠了一下午。”
“你不懂,”晚娆轻飘飘开口,“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死就不能倒下,否则就会死在自己手上。没有人愿意杀自己的那把刀是自己递过去的。
“而且这一次受伤,不是为了我们自己。”
晚娆低了头:“她这次是为了自己仅剩的良心。钟暮杨你是认识的吧,一代忠烈将军,为了家国在战场厮杀,却死于朝廷中奸吝小人的算计中。钟府上下,连同那位年仅十八岁叫钟宜的少年将军,无一生还。”
“你们爱戴的朝廷救不了他们,给不了他们应该得到的公道,朝媚便做他们的未亡人报仇雪恨,”晚娆看向鹤如轼,“我将这桩隐秘事告知你,是我知你忠贞仁义,希望你能看在朝媚是因这件事受伤的份上,倾力救她。”
鹤如轼将消完毒的银针插入,一刻钟后,血便有减少的趋向。
“我不会看任何人明明可以活却死在我面前,”鹤如轼看向晚娆,又看向朝媚,“她让我亲眼看到死亡,以此告诉我她的狠毒,但不代表我会因此不救她。佛祖与我说,当度众生。”
朝媚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晚娆这才放下心头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她勾唇而笑,这是她苦练数年的笑容:“当度众生?佛祖可从来没有度过我们。”
鹤如轼看着明明注定是温柔清雅的笑容,她偏要硬生生加上邪恶冷漠的因素,一眼就让人看破她的本性。
鹤如轼收起银针:“还是要缝针。有麻沸散吗?”
晚娆摇头:“没有,我们房里的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备。医师那儿的药品都有计册。”
“——直接缝。”
朝媚从昏迷中醒来,模模糊糊地咬出三个字,倔强坚硬。她的额头已经开始冒薄汗。
鹤如轼也不犹豫,拿起针线,嘱托晚娆和侍女将朝媚摁住,进行缝合。但缝合过程中,朝媚根本没有一丝弹动,毕竟在他下第一针之前她又昏睡过去。
彻底收尾时,已快天亮。
鹤如轼看着床上的女子,难以发言。一个臭名昭著的女魔头,居然会为了一位素未谋面的忠臣去暗杀另一位朝廷重臣,毫不顾忌是否惹祸上身,哪怕是她武艺高强、不会留下把柄,但总有百密一疏的可能。
鹤如轼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收拾东西,跟着晚娆原路返回,一路上都没有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