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张岩梦到了“张岩小朋友”。他梦到刘艳敏把他从电子赛车游戏的座椅上拽下来,拖着他在地上走。左右两旁黑压压的都是人在围观,却没有人肯上来解围。围观者里,他那些同学的脸尤其清晰。刘艳敏拖拽的力气竟如此之大,他怎么挣也挣不开。
然后猛地一脚踩空,就急醒了。浑身是汗,枕巾湿透。我靠。
由于他下午一回家就锁着门,又关了窗,一直到深夜,所以屋内现在严重缺氧。他最痛恨憋闷的感觉了,所以稍稍开窗通了风。
刘艳敏有没有回家,他不知道。他一回来就锁上门,之后就趴在床上睡着了。睡醒了之后已经是日落了。他爬起来,用手机查看班级微信群。沈冬晖发了许多中午聚会时的照片,其中包括陈偌宇强迫张岩服食小丸子的,以及一张电玩城里陈偌宇在玩赛车、张岩做观众的。他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似乎有些强颜欢笑的感觉,就生怕别人看出什么端倪。
他下午进家门的时候就一个人也没看到,也不知道刘艳敏是否已经回来了,他不敢把卧室门打开查看。他知道,不管刘艳敏是否在家,再次碰面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碰不上面则说明刘艳敏连家也不想回。
整个傍晚都没人来砸卧室的门。对此张岩很满意,他实在太需要一个人待一阵子了。冷处理嘛,再激烈的矛盾也总能缓和的。他有本事在房间里锁着好几天,就不信以刘艳敏的脾性她不来拍这扇门。他摸透了。这次,他一定要刘艳敏先主动向他道歉。
而现在正值午夜。张岩睡够了,爬起来写了会儿作业,感觉写得前所未有地顺利,好像思路突然打开了,比平时更能专心了。他也不再需要为时间而焦虑。
他就一直写一直写。房间里有一箱矿泉水,短期内不会被渴死。所以他除了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至于小解问题,他用了几个空矿泉水瓶来装。第一次突发奇想往瓶里排泄的时候感觉极其古怪,但后来习惯了,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排得十分顺畅。
作业写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天就要亮了。他有些后悔,应该留一点白天再慢慢写的,他的计划是这一天都要闷在自己的卧室里的,现在作业写完了,这一天该干什么呢?
门外异常安静,他不确定刘艳敏是不是去上班了。张岩想,这样最好。没别的,拖着,狭路相逢比的不单是气势,还有保持这份气势的耐心。
当然,他到现在三顿饭没有吃,拼的早就不是耐心而是耐力了。除非他心力交瘁,再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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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了,否则他不会罢休的。他有作为小孩的自尊。
周日晚,他撑过了第四顿饭,忍住了没有出去。为了忘记饥饿,他把从前读不大进去的《红岩》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看完了第一部《平凡的世界》,逼自己写了两篇读后感。
读完后,他对自己的赌气行为产生了些怀疑。毕竟江雪琴以及少安少平的那股子韧劲是为家国,是为在逆境中求生存,而他张岩的小韧劲仅仅能让他成为一个“橡皮小孩”,两种韧劲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高低立现。
但他已经没办法。冷战已成定局,他始终拉不下脸去否认掉今天一整天他都在做的事。
中午,他做出了一个让他自己兴奋不已的决定,午夜出逃。他的思维方式很简单。明天早上要去上学,即不得不走出房间。走出房间,即与刘艳敏打照面。综上,不能明天早上走出房间。解决办法,即避免在早上走出房间。看,推理证明决定无误。
于是他立刻带好所有教材,带上钱包,另外带上了那些矿泉水瓶,然后把书包放在门边,动作极轻缓地用手指将门顶开一道小缝。
灯是熄的,很好,说明大家都应该睡了。但客厅的长沙发在他的盲区内,他不确定刘艳敏是否躺在沙发上看手机而没有回房间。所以他屏住呼吸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推开门。
刘艳敏的确躺在沙发上,不过似乎睡着了。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满满一碗挂面,是刘艳敏喜欢的那种吃法,味道淡得像白水。
张岩抱着沉坠坠的书包开始往门口挪移,动作极尽小心之能事。他心里打鼓,怎么这地板这时候吱吱呀呀得那么大声了,平时不是踩着挺安静的吗。……
挪到门边不远,却已耗费他半身力气。他慢慢回头看一眼,刘艳敏还在睡着。然后他无意抬手一扬,竟将什么东西从台子上击落,掉在地上不大不小地一声脆响。张岩险些昏厥,双手抓着嘴紧盯刘艳敏。
幸运的是刘艳敏似乎没醒。他立刻轻轻将房门打开到一个能容他钻出去的缝,然后立刻闪人。
将房门关严后,他便内力散尽,险些瘫软倒地。随着他下楼,走出小区,来到大街上,离家越来越远时,他就越来越有不可名状的兴奋。
逃出前他睡了六七个小时,再加上几杯咖啡,足够撑过一天。
他活了十五年了,直到今天才知道北京的夜晚是这副模样。在街上散步的时候,他大口呼吸着夜晚的凉爽空气,抬头对着这么深邃的天空,他很想吐一吐胸中积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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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闷气浊气。
夜景确实跟白天大不一样了,感觉像在游历一座陌生的新城市,一切都有巨大的新鲜感。各色灯光从许多角度射向各个方向,这感觉就像他小时候时常在手里摆弄的万花筒。迷幻,又令人神往。
一路走,一路停,倒挺像背着剑浪迹天涯的侠客。不知不觉走到步行街,他偶然发现,王溪林母亲工作的那家面包坊如今竟然成了毛坯房的样子。他平时最爱吃这家面包坊做的茴香曲奇,还想着如果今天不是何一萍值夜班的话,就进去买一些来吃。他第一次吃这种烤饼还是王溪林请的客呢。
他就这样顺着路一直走下去,走多快,走多远,都完全随了心情,所以倒不觉得疲惫。天即将要亮的时候,他便去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吃了早餐,并特别要了两杯美式咖啡灌进肚子。吃的时候突然觉查出不妥。如果刘艳敏早上发现人不见了,会不会打电话到学校?思量下,他发一条微信给刘艳敏。我在学校了。
十秒钟后,刘艳敏简短回复一个“哦”。
他这才放心地去上学。
等他进了教室,他突然发现他的那些矿泉水瓶还整齐地躺在自己的书包里并且散发着余温。他只好抱着书包跑到卫生间处理这些“犯罪证据”。
在抱着书包回教室的路上,他在想,他一个十五岁的男生,还在被家人当做冒失的小孩子,不能离开父母的视线片刻,逛商场需要时刻拉着小手,不然就有走迷路了找不到家的可能性,甚至还需要立刻广播寻人。既然如此,那他就需要告诉刘艳敏,你再怎么样也无法控制我,我不需要事事去按照你说的做,即使我半夜走出家门,半夜跑到大街上去,我也没耽误任何事,该学习学习,该上学上学。所以半夜出走是最有力也最快速的办法。看,我并非全无分寸,我还微信向你报安呢。
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的任性至少有合理的解释,心理负担稍微轻些。
早读前,张岩被沈冬晖开了好一通玩笑,在引起的一小片欢声笑语中张岩陪着一起笑了笑,然后这事就过去了。
但是,似乎有好事者私底下将此事添油加醋,传到了外班。
课间操时间,大家都在往操场上走。张岩隐约感到有人在偷偷瞄他,好像还在小声谈论什么。但他每次往人群中看去时,那群人便立刻停止谈论,视线也刻意不去与张岩相撞。他感到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他想捉住它们,但每次稍一靠近,它们便像鱼一样溜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