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德扆见他言辞无礼,断喝道:“刺史说的很明白了,李兴抢劫钱财是在洛阳犯的案,府州无权过问。刺史已经派遣公差将他押往洛阳,交付河南府审理。”李处耘仍然不服,道:“他之罪行罄竹难书,该当就地处斩,千刀万剐,大快人心。”折德扆正色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恣意妄为,岂不乱了国法?”李处耘无话可说,垂首不语。只听到折德扆又道:“你说刺史怕事,那可真是冤枉他了。陛下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和河西诸州,几次下诏,把府州交给契丹,刺史始终拒不奉诏,这是胆小怕事吗?你何曾见过胆小懦弱之人敢于违抗天子诏令?要不是看在你年轻,少不更事,早就乱棍打出去了。”
李处耘闻得此言,不禁耸然动容,知道自己错了,当下跪在地上,道:“折刺史,我错了。”折从远肚量恢宏,不以为意,道:“不知者不罪,本官不会因为你出言无状就会怪罪你的。”顿了一顿,语重心长道:“你年轻气盛固然勇气可嘉,不过失之于刚直固执,恐怕不能长久,日后须得心平气和一些。”他乃谦谦长者,又有惜才之意,故而这般谆谆告诫规劝。李处耘终究年轻气盛,撇了撇嘴唇,心中不以为然。
正说之间,折德愿快步走进大堂,道:“禀告刺史,契丹兵马来到城外了。”他们虽是父子,可是说到公事,都是公事公办,不以父子相称,而以官职相称。折从远站起身来,冷笑一声,问道:“有多少契丹兵?谁是主帅?”折德扆道:“契丹主帅是个文官,不知其名,一行约有步骑五百人。”折德扆怒道:“五百人就想破城而入,太小看府州了。”折从远一生都十分谨慎,道:“不要小看了敌人,说不定这五百契丹兵马十分骁勇,难缠的很。”折德扆道:“刺史教训的是。”折从远道:“出去瞧瞧。”李处耘道:“我也要去。”折从远道:“你没有罪,可以回去了。”李处耘道:“打契丹怎么能少得了我?”折从远道:“兵险战危,刀枪无眼,你小小年纪,最好避而远之。”李处耘道:“刺史不知道我箭无虚发吗?我愿为先锋,杀退契丹兵马。”顾盼之间,神情极其自负。折从远想了一会,道:“好罢,跟本刺史来。”
一行人登上北面城墙,军民持刀握枪,早已严阵以待。只见城下数百契丹兵马。二百骑兵是契丹人,都身穿左衽衣裳,髡发露顶,有的还带着耳环。另外三百步兵则是汉人,每一个都手持长矛。折从远居高临下,眼见契丹兵马步骑杂乱,不成队列,心中冷笑。城下一名四旬晋朝官员大声道:“折刺史,我乃刑部郎中李涛,奉陛下之命宣读诏书,请你打开城门。”折从远道:“你和这些契丹兵马在一起,究竟是甚么诏书?”李涛当下在马上宣读了割让府州的诏书,又道:“折刺史几次拒不奉诏,因此陛下又遣我来。”顿了一顿,又劝道:“折刺史拒不交出府州,固然忠心报国,可是陛下早已下诏,割让燕云十六州和河西诸州,大势所趋,请折刺史不要再固执了。陛下还说了,折刺史心系社稷,是有功之臣,交割完毕之后,随我一同入朝。”折从远想都没想,道:“请李朗中回京师转告陛下,就说臣折从远不能奉诏。”言罢跪下,对着诏书拜了三拜。
李涛嗟叹一声,道:“折刺史屡次拒不奉诏,气节刚直不阿,我很佩服,也无话可说。”又对身边的契丹文官道:“刘长史,我已经宣读了晋主的诏书,可是折刺史拒不奉诏,我也没有办法,是动武还是讲和,你自己拿主意罢。”又对城上的折从远拱了拱手,道:“折刺史,我回京师复命了,一定将刺史的话转告陛下,望折刺史善自珍重。”说完领了随行护卫告辞而去。
那契丹文官对着城上拱了拱手,道:“折刺史,我乃灜州长史刘延祚,奉契丹皇帝之命接收府州,请你打开城门。”折从远正色道:“契丹皇帝是你的皇帝,又不是本官的皇帝,他要本官打开城门,本官就要打开城门吗?”刘延祚道:“晋主已经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和河西诸州的土地及人口,只有府州还未交割,大势所趋,折刺史还是识时务的好。”顿了一顿,又道:“我从前是灜州长史,也想忠心报国,可是晋主视燕云十六州、河西诸州如同敝履,说割让就割让,毫不含糊。他屡次下诏,要你交出府州,你又何苦为他卖命?”折从远厉声道:“住嘴,你自己做了亡国奴,还要攀扯上陛下,当真鲜廉寡耻。你卑躬屈膝,舔契丹人的脚底板,做契丹人的走狗,以为天下之人都和你一样无耻吗?”
刘延祚给骂的狗血淋头,不禁七窍生烟,口鼻冒火,终于恼羞成怒,道:“折从远,我好心好意劝你归降,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兵临城下,纵然回心转意,想投降也晚了。”折从远朗声长笑,道:“我誓与府州共存亡,没有投降的那一天。你要战则战,不战则滚回契丹。”刘延祚据理力争,道:“晋主已经割让了府州,府州现在就是契丹的土地,要走也折刺史走。”折从远指着城楼上的旗帜,问道:“你认识大旗上绣的是甚么字吗?”刘延祚抬头眺望,城楼上大旗迎风招展,正中间绣着一个斗大的‘晋’字,当下道:“是晋字。”折从远冷笑道:“亏你这认贼作父之徒认得出是晋字。”刘延祚理直气壮道:“是晋主割让了土地和人口,又不是我做的主。”
折德扆道:“府州军民齐心戮力捍卫府州,若不服气,就来战罢。”李处耘早就等不及了,道:“折刺史,给我一队兵马,我出城杀败他们。”折从远镇定如恒,缓缓道:“咱们以逸待劳,不要着急。”折从远拒不奉诏,刘延祚进不了城,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也不能复命。他本是灜州长史,于行军打仗、冲锋陷阵乃是门外汉,进退两难之际,契丹骑兵鼓噪起来,叫嚣着要与晋军在城外决战。折从远并不理会,对两个儿子道:“府州依山而建,地势险峻,居高临下,最是易守难攻。咱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因此与敌人对战,不要心急,一定要牢记‘以逸待劳’四字。”他有意锤炼二子,都委以兵马都校之职,冀望他们日后能独当一面。折氏兄弟齐声说是。
刘延祚虽是文官,却也看得出府州山形地势崎岖险峻,易于防守。若是强行攻城,势必伤亡惨重。于是转动念头,道:“折从远,你誓与府州共存亡,敢不敢出来决战?”折从远并不上当,学着他的口气道:“你敢不敢攻城?”刘延祚昂首大笑,道:“我还倒你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原来竟然是个胆小鬼,当真看走眼了。”折从远耐心极好,并不发怒,冷笑不语。折氏兄弟却各自大怒,折德愿道:“父亲,他辱骂于你,我要出城与他决战。”折从远正色道:“他使得是激将法,你们看不出来吗?若是出城,岂不中了他的奸计?”顿了一顿,又道:“你们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一定记住,心浮气躁乃是兵家大忌。”折德愿咬了咬牙,在城上重重击了一拳。
刘延祚又道:“折从远,你这个缩头乌龟怎么不说话?”折从远沉得住气,但是李处耘却忍无可忍,拿起一张木弓,大喝一声‘看箭’,射了一箭。但是距离太远,羽箭没有射到刘延祚跟前,就已经落在地上了。李处耘又射几箭,结果都是一样。契丹兵卒当下吹口哨喝倒彩,及尽鄙夷不屑之能事。刘延祚见折从远坚守不战,犹是气急败坏,想到了一记损招,道:“给我骂,给我大声骂。”契丹兵当下挥舞兵刃,破口大骂起来。汉人骂的话听到懂,可是契丹人骂得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总之没有一句好话。
折从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吩咐城上军民对骂。两军一边在城上,一边在城外,就这么隔空对骂。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将对方的十八辈祖宗骂了无数遍。起初契丹一方大呼小叫,骂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可是天气酷热,最后一个个骂得口干舌燥,骂声也渐渐小了。反而晋军一方,一面喝着凉茶一面轮番大骂,声音震天动地,响彻云霄,将城下的骂声压了下去。
折从远似乎观看优伶演戏一般,神情自若,好整以暇,道:“你们看敌军没有携带辎重粮草,心想着宣读完诏书,就可以大摇大摆进城了,因此着急的是他们。”李处耘道:“可是他们在辱骂咱们。”折从远微微一笑,道:“他们在骂咱们,咱们不也在骂他们吗?笑骂由人,由他们折腾好了。”在李处耘的心中,执戟横槊,仗剑纵横,策马扬鞭。箭射敌军,脚踹敌营,才是打仗。这么两军对骂,你骂过来,我骂过去,简直形同儿戏。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又生轻视之心。
刘延祚起初以为李涛宣读完石敬塘的诏书,折从远奉诏打开城门,双方交接,万事大吉。殊不知折从远竟然拒不奉诏,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事先没有准备,携带的干粮清水只够一日之需,一日之后,是撤退还是攻城呢?攻城没有必胜的把握,撤退又无法交代,心中好生委决难下。众兵又累又渴,坐在地上,又的赤着上身,又的把衣裳顶在头上,一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迷。
折从远起初坚守不战,正是兵法中的疲兵之计,敌军锐气消磨殆之后,才是出兵的时候。眼见火候到了,当下道:“折德扆,折德愿。”折氏兄弟齐声道:“下官在。”折从远道:“你们各领一百名骑兵出击。”折氏兄弟领命说是。李处耘道:“我也去。”折从远颔首准允。李处耘大喜,道:“给我一匹快马,多备些羽箭。”折从远嘱咐道:“所谓兵无常法、兵不厌诈,你们点齐兵马之后,不要擂鼓,不要呐喊,悄悄打开城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城去,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折德扆道:“下官明白。”说着带领军士下了城楼。
来到城下,折德扆召集二百名骑兵,把李处耘编进自己的队伍,道:“刺史有令,我和折德愿各领一百名骑兵,悄无声息冲出城去,交战之前,不许鼓噪不许呐喊,听到没有?”众兵齐声答应。折德扆又道:“上马。”众兵当下各自翻身上马,有的拔出腰刀,有的拿起弓箭。折德扆做了个手势,两名军士当下打开大门。折德扆高擎陌刀,一马当先,冲出城门。二百骑兵旋风一般冲出城门,卷起漫天沙尘。他们谨记军令,全都紧闭嘴唇,一声不吭。除了马蹄声响和马匹嘶鸣声,没有一个人呐喊,动静不算太大。队伍距离契丹兵只有百步之遥的时候,刘延祚方才发现,当下大叫:“不好了,晋军杀出城来了。”他反应敏捷,想都没想,跳上战马,扔下兵卒,只身逃往北方。
及至近处,折德扆方才大声道:“杀啊!”挥动陌刀,劈中一名敌兵。陌刀长约五尺,手柄长约两尺,刀锋长约三尺。说起来是刀,实则形如宽剑,两边都是利刃。陌刀乃是唐朝军中利刃,唐亡之后,就很少见了。其实折德扆下令之前,李处耘就已经弯弓射中了一名契丹骑兵。他驰马来回穿插,忽东忽西,宛如闪电一般。连珠箭发,每一箭都射中一名敌兵,当真箭无虚发。折氏兄弟带领骑兵冲进敌军,来回横冲直撞,先将敌军冲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顾。
刘延祚临阵脱逃,契丹兵卒士气瞬间瓦解崩溃,无心恋战。汉人兵卒当下扔下刀枪,弃械投降。契丹骑兵纷纷跳上马背,仓皇北逃,来不及上马的契丹骑兵则被府州骑兵斩杀。李处耘眼见六七十骑契丹骑兵逃向北方,当即驰马追杀。折德扆道:“弟弟,你清理战场,把俘虏押进城去,我带领骑兵追杀敌军。”不等折德愿答应,早已驰马奔远了。
李处耘单骑追赶敌军,眼见一名契丹骑兵落在最后,大声道:“你往哪里逃?”那契丹骑兵刚刚转头看了一眼,羽箭射中背心,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栽倒在地。疾驰四五里路,前方一片柳树林,柳丝如雨,茂密繁盛。契丹骑兵勒马于柳树林外,恭候李处耘的大驾。李处耘虽然落了单,但是毫不畏惧,马匹丝毫没有停顿,径直冲向契丹骑兵。大叫声中,羽箭连射,又有数名契丹骑兵中箭。他虽然胆大,却不莽撞,知道在空旷开阔的地方,决计不是数十名契丹骑兵的对手,于是冲进柳树林,与契丹骑兵周旋。契丹骑兵大声呐喊,杀进树林。
李处耘在前面跑,契丹骑兵在后面追,背后受敌,大为不利。他当下伸手一按马鞍,腾空而起,落在马鞍之后,成了背对着马头,面对着契丹追兵。他纵声大笑,弯弓射箭,追在最前面的三名契丹骑兵中箭倒地。契丹骑兵想不到他弓马如此娴熟,无不震惊胆寒。有人大叫一声,不再追赶,奔出柳树林。契丹骑兵刚出柳树林,正好遇上折德扆领兵追来。双方或是射箭或是短兵相接,一场恶战下来,只有四五名机灵的契丹骑兵逃走,其余骑兵要么给羽箭射中要么死于刀下。
回到府州,折德扆和李处耘登上城楼。折从远道:“你们安然无恙都回来了,很好。”折德扆道:“此战俘虏了三百名汉人兵卒,斩杀了近二百名契丹骑兵,缴获了近二百匹良驹。李处耘射杀了三四十名契丹骑兵,功劳最大。”折从远看着李处耘,赞许道:“你小小年纪,竟然箭法出神入化,当真难得。”李处耘不骄不矜,道:“我五岁就骑马射箭了,论说箭法,天下没有几个人胜的过我。”折从远点了点头,问道:“你愿意留在府州吗?”他运筹帷幄,精通兵法,李处耘佩服的五体投地,当下道:“我愿意留在府州,助刺史抵御契丹。”折从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声说好,道:“你箭法好,以后抽出时间教军民射箭。”
李处耘答应一声,又道:“此战敌人太少,打得不够尽兴。”折从远道:“你不要着急,日后还有许多仗打,何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折德扆见父亲没有丝毫喜悦之情,问道:“咱们大获全胜,刺史为何不高兴?”折从远微微一笑,道:“此战你们独当一面,我很欣慰。不过刘延祚大败,契丹怎会置若罔闻?不出所料的话,契丹兵马不久之后就会大举来袭。”李处耘道:“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刺史不必心急如焚,契丹兵马不来则已,若敢来犯,管教他们有来无回,悉数亡命于府州城外。”折从远道:“要是单单只是打仗,那就容易了。不打仗的时候,人们终归要吃要喝。你们加紧备战的同时,带领军民,赶在契丹大举侵袭之前抢收城外的庄稼。坚壁清野,一粒粮食也不能留着敌军。”折氏兄弟领命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