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赵匡胤骑马回来,道:“禀告使相,离陈留县还有十多里路了。”柴荣点了点头,道:“过了陈留,渡过黄河,就是开封了,抓紧赶路,今晚在陈桥驿歇息。”
过了黄河就是开封府治下的开封县,弃船上岸之后沿官道而行。开封城越来越近,要不是后面跟着符氏,柴荣早就一阵风似得驰马而去了。又行一阵,离城门莫约只一二里路的地方,魏仁浦和两名文吏站在大路旁边。魏仁浦见柴荣一行走近,趋上前去,行礼道:“下官见过使相。”那两名文吏也跟着行礼。魏仁浦出现在城门附近,柴荣大觉意外,眼见他和那两名文吏都穿着公服,笑着问道:“道济,咱们有半年不见了,现在你身居何职?”魏仁浦道:“蒙陛下信任,下官现在是枢密副承旨。”他头戴展脚幞头,身穿一袭深绿色官服,正是六品官的服色。柴荣又道:“你们这是要出城公干吗?”
魏仁浦眉头紧锁,神情为难,叹息一声,垂下头去,道:“下官在等使相。”柴荣微微一笑,道:“咱们边走边说。”魏仁浦依然垂着脑袋,道:“使相只怕不能进城。”柴荣又惊又奇,问道:“这是为何?”魏仁浦拿出两份公文,交给柴荣,道:“这两份分别是中书门下和枢密院的公文,请使相过目。”柴荣先打开中书门下的公文,公文上写道:朝廷没有召尔来京师,为何急匆匆来京师?尔刚刚到任不久,治下太平否?朝廷不以尔年轻,委以重任,对得起朝廷否?尔接到文书之时,即刻返回澶州,不得以任何借口逗留。文书上盖了中书门下的大印。枢密院的公文也是接连三问,措辞一样的十分严厉,只是盖着枢密院的印信。一下子就是两份公文,分量可想而知。
柴荣不禁怒火直冲脑门,心想:“这分明就是不许我进城,究竟是谁从中作梗?”当下问道:“这两道文书是谁签署的?”魏仁浦使了使眼色,示意不要刨根问底,横生枝节,道:“使相不要多问了,还是回澶州罢。”就算他不回答,柴荣也明白这两道文书是王峻签署的。王峻身兼宰相和枢密使二职,不是他又是谁签署的?而那两名文吏显然也受王峻派遣,到场监视。他虽然是使相,但不是真的宰相,无法与王峻分庭抗礼。他更是知道法度的人,就算是天子的养子,在中书省和枢密院两份公文面前,还是不敢僭越。怒火燔盛,只是一瞬之事,随即冷静下来,咬了咬牙,道:“我这就回去。”言辞之中透着几许无奈几许悲怆。
原地返回的路上,柴荣越想越气,当下提起马鞭连抽几下,骏马受痛,嘶鸣着奋蹄扬鬃,闪电一般疾驰。两边的景物往后飞移,耳畔风声呼响。他的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千钧巨石,窒息难当,当下昂首长啸。赵匡胤唯恐柴荣出事,急忙驰马疾追。
驰骋数里,骏马渐渐慢了下马,柴荣发泄一阵,思路也回到了正常。不再抽打骏马,任其信步而行,心想:“王峻如何知道我的行踪,正好差人在城门外拦下了我?”转念一想,自己一行数十人,虽然说不上浩浩荡荡,可是也十分显眼。走得是官道,住得是驿站。只怕在半路上,王峻就得到了消息,因此拦个正着。王峻敢于假公济私,如此欺人太甚,还不是自己只是天子养子的身份。倘若换成天子的亲子,他还敢这样福威自专吗?念及于此,心中一阵刺痛。重要的是,究竟是谁向王峻通风报信?澶州有没有他的眼线?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是否了若指掌?事先没有告知天子,要回京师。王峻如此专断独行,天子是否知晓?心中生出诸多疑问,心情随之越来越沉重。赵匡胤知道他心情愤慨压抑,只是远远跟着,并不靠近。
柴荣原本满心喜悦而来,却给挡了回去,怅然而返,好似从山巅一下子沉到了冰冷的深渊。如此大起大落,换成别人,只怕早就暴躁欲狂了。可是他十分理智,判断王峻其人,剖析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神情凝重,郁郁寡欢,符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当晚在陈桥驿落脚,符氏为了让柴荣忘掉不快,特意在院中备下了酒水。月色溶溶之中花影扶疏,清风徐徐之间暗香浮动。桃树繁花似锦,偶尔声声虫鸣。二人相对而坐,符氏端起酒杯,浅笑道:“我敬官人一杯。”柴荣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符氏道:“我知道官人心中不快,这事换做谁,谁都不会痛快。可是我不愿意看着官人生闷气,伤了身子。”陈桥驿也是开封府治下,柴荣猜测这驿站里就有王峻的眼线耳目,或许正藏在阴暗角落之处,睁大眼睛窥视偷听。当然不能明说,微微一笑,道:“也没有甚么不快的,又是中书省的文书又是枢密院的文书,要我回去,我只能乖乖回去了。”说着使了使眼色。符氏心领神会,笑道:“难得如此良辰美景,咱们多饮几杯。”柴荣朗笑道:“要是载歌载舞就更好了。”
符氏道:“我为官人舞上一曲。”站起身来,遥望苍穹,但见月光皎莹,云影游移,当下轻启朱唇,舒展歌喉,唱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歌声清越悦耳,如天籁之音。舞姿曼妙雅致,似花影摇曳。柴荣如痴如醉,击掌和鸣。
一曲既罢,余音缭绕。柴荣笑道:“歌好听,舞好看,人更美,当真不负如斯良辰美景!”符氏笑道:“官人爱听我唱歌,以后每天唱给你听。爱看我舞曲,每天舞给你看。”柴荣装成一付放浪形骸的模样,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咱们今晚须饮的尽兴。”符氏又饮一杯,道:“我再为官人舞上一曲。”忽然柳眉微颦,一手抚着额头,道:“我有的头昏。”柴荣大笑道:“娘子不胜酒力,怕是醉了,我扶你回去歇息。”搀扶着符氏回到厢房,吹灭蜡烛。
符氏轻声道:“官人不敢直抒胸臆,有甚么顾虑?”柴荣道:“只怕我一出澶州,就给王峻的人盯上了,有话回去再说。”符氏依偎在他的怀中,道:“官人心情好些没有?”柴荣搂住她的腰肢,道:“好多了。”符氏道:“我不懂国家大事,但是只希望官人不要为烦心事萦绕,每天都开开心心。”柴荣道:“我性子是有些刚烈,现在好多了。”符氏道:“在我心中官人是世上最伟岸烈烈丈夫,没有甚么难关能难住你。”受此激励,柴荣顿时雄心万丈,道:“是啊,这点小小的挫折难不倒我。”
这日有人击鼓告状,柴荣不在,由王朴署理澶州事务。他当下吩咐衙役打开正堂大门,审理诉状。两对男女一边往正堂里走,一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王朴道:“你们是甚么人,因何告状?”堂下那白胖男子道:“我叫何大。”指着旁边那男子,续道:“这是我弟弟何二,我要告他多占了家产。”何二勃然大怒,亢声道:“你恶人先告状,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多占了家产,我是原告,你才是被告。”他们两人争得口沫横飞,脸红脖子粗。那两名妇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也没有闲着,连蹦带跳,戳指瞪眼的撒泼吵了起来。原来她们是一对妯娌,眼见当家的男人吵了起来,自是不甘示弱,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双方都想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各自使尽全力,扯起嗓子叫嚷,似乎谁的调门高,谁的嗓子大,谁就有理。斥责和谩骂共鸣,唾沫与口水齐飞,堂下乱得一锅热粥也似。
王朴性烈如火,给他们吵的一句话也听不清,心中一阵烦躁,当下一拍大案,大声道:“肃静。”四人安静下来,但皆横眉竖目,怒视对方。王朴又沉声道:“这里不是菜市,你们要吵出去吵。”何二道:“我们不是来吵架的,是来告状的。”王朴重重‘哼’了一声,道:“既然告状,就好生说话。”顿了一顿,又道:“自古长幼有序,哥哥先说。”何大眉毛一挑,显得得意洋洋。何二嘴巴一撇,讥道:“错的对不了,对的错不了,我让你先说就是。”
何大道:“事情是这样的,我老父亲前些日子过世...”何二抓住了他的错处,道:“甚么叫你的老父亲,是咱爹。”何大连声说是,又道:“咱们的爹过世之前,给咱们分了家产,一人一份。”王朴道:“这不是很好吗?家产一人一份,你们还吵甚么?”何大道:“刺史有所不知...”王朴纠正道:“我不是刺史,我是镇宁军掌书记,刺史不在,我暂时署理州中事务。”何二笑道:“都是一样,都是一样。”
何大瞪了一眼,责备道:“你不要插嘴,等我说完了你再说。”何二双手一摊,道:“你说,看你能说出甚么花样来。”他的妻子白了一眼,‘哼’了一声。何大的妻子当然不肯受这个窝囊气,于是‘呸’了一口。只听得何大道:“掌书记有所不知,老头子十分宠爱小儿子,好吃的留给他,新衣服也给他穿,从小就惯着他。我的家产分得少,他的家产分得多,我不服气,请掌书记秉公断案,替我讨回公道。”王朴问道:“你们父亲厚此薄彼,可有甚么凭证?”何大拿出一张清单,道:“这是分家产的清单,掌书记过目。”王朴看了一遍,清单上大到房屋田地,小到一针一线,乃至一根筷子一只碗都不放过,记录的十分详细。他不会听信何大的一面之词,对着何二道:“你有甚么话说?”
何二大声道:“他恶人先告状,我冤枉啊,老头子明明偏袒他,分给他的家产多,我也不服,这是我的清单,请仔细看看。”王朴对比老份清单,其实半斤八两,谁也没有多占便宜,自是谁也没有吃亏。然则他们二人都小肚鸡肠,贪心不足,臆测对方占了便宜,因此反目成仇。他略一沉吟,有了对付他们的办法,当下问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自己吃了亏而对方占了便宜?”何大鸡子啄米般连连点头,道:“掌书记断案如神,请为我做主。”何二道:“我吃了大亏,请掌书记为我申冤。”
王朴道:“既是如此,你们就交换家产,这样一来,就扯平了。”如果交换家产,何氏兄弟二人担心自己吃亏。何大瞠目结舌,何二则呆若木鸡,那两妯娌也说不出话来。王朴冷冷问道:“你们不愿意吗?”何大皱眉道:“不是这样交换家产,而是...而是重新分一遍,务求公平。”何二应声附和,道:“我们是想请官府再分一次,一根绣花针也要一分为二。”王朴道:“这更容易。”当下传来衙役,道:“带上人去他们家,看见东西就一分为二。”那衙役没有听明白,搔耳挠腮道:“请掌书记说的仔细一些。”王朴只得仔仔细细道:“他们两兄弟闹着分家产,为公平起见之计,甚么东西都要一分为二。房子拆成两半,桌子劈成两半,就算是一条狗一只猫也要斩成一模一样的两截。如此这般,你该明白了罢。”那衙役恍然大悟,道:“明白了,明白了。我这就叫上大伙,去他们家,见东西就分成两半。”王朴斜睨何氏兄弟一眼,颔首道:“本官正是这个意思。”
何氏兄弟大惊失色,相顾骇然,均想:“这哪里是分家,分明就是拆家。还要杀猫杀狗,岂不血流成河?分到最后,说不定还会杀人。”何大道:“咱们不分了,不分了。”何二也改变了主意,道:“我也不分了。”王朴心中冷笑,道:“当真不分了?不怕自己吃亏?”何大道:“我是哥哥,吃点亏也是理所当然。”何二道:“我肚量大,从小就让着哥哥,不怕吃亏。”适才还深仇大恨,揎拳捋袖,现在为了家产,瞬间又化敌为友了。
王朴正是看出他们两兄弟贪得无厌,觊觎对方家产,于是借力打力,如此断案。这案子断得巧妙之极,由不得何氏兄弟不服。他正色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何氏兄弟当堂签字画押,王朴又道:“你们虽是亲生兄弟,但眼中唯有一个利字,毫无亲情,望你们以后改过迁善,相亲相爱。”一顿义正辞严的训斥,说的何氏兄弟面红耳赤,羞愧难当,连忙各自认错。王朴道:“听其言观其行,本官姑且相信你们一回,好好回去反省,退堂。”
王著笑道:“这案子你真是断的绝了。”他一说话满口的酒气,醉眼迷离,一看就是宿醉未醒样子。王朴皱眉道:“大白天的喝甚么酒?”王著笑道:“昨天晚上喝的,今天还没有喝。”王朴道:“使相不在,你就整天喝的醉醺醺的,成何体统?”曹翰见他如此疾言厉色的训斥王著,不禁心中好笑。王著知道自己错了,笑道:“以后少喝点,以后少喝点。”王朴越听越气,霍然而起,眉毛一横,道:“整天就知道放浪形骸,喝的东倒西歪,简直就是读书人的羞耻。”言罢拂袖而去。
王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要辩解,却又想不出恰如其分的话,呆在原地,不停的搔着脑袋。曹翰见他这付上不去下不来的尴尬模样,自是忍俊不禁。王著皱眉道:“王朴训斥我,你又取笑我,你们都不是好人。”曹翰道:“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你可冤枉我了。”说着又笑出声来。王著梗起脖子,瞪大眼睛,道:“你还笑,很好笑吗?”曹翰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摇头道:“不好笑,不好笑。”顿了一顿,又道:“王朴这么板起脸孔教训你,你忍的下这口气?”王著道:“其实想想,他说的也没有错。”曹翰问道:“你不记恨?”王著道:“他就是这么个人,总是板着一张老脸,道貌岸然的样子,我是见怪不怪了。”
曹翰笑道:“我打了一只狗,今晚给炖了,咱们喝个痛快。”王著问道:“还喝酒啊?”曹翰道:“你害怕王朴又大声训斥?”王著道:“倒是不怕,可是总觉得不太好。”曹翰神情轻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害怕王朴了。”言辞颇有些阴阳怪气。王著果然受激不过,大声道:“我会害怕他?你太小瞧我了,喝就喝,今晚喝个痛快。”曹翰道:“一言为定,我这就去炖狗肉。”王著道:“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