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又道:“朕赏赐你三千贯钱,听说你却以朕的名义全都赏赐给了部下?”虽然面带微笑,这么不经意的一问,语气直如叙家长一般,但是赵匡胤心中却是一凛。他深知柴荣英明神武,一个回答不善,必然招致猜忌,当下道:“陛下不以臣粗陋,信任有加,拔擢重用,臣虽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陛下之恩。在臣心里,陛下信任臣,才是最宝贵的。至于钱财,非臣所愿。臣这么做,也是要让将士们知道,陛下赏罚分明。部下们得了赏赐,没有一个不感恩戴德,无不起誓,效忠陛下。”三千贯钱算是一笔横财,但是他性情豪迈爽朗,出手大方,压根就不放在眼里,没有想过独吞赏赐。再说自己名利双收,如果一毛不拔,部下们看在眼里,势必记恨在心,以后的兵就不好带了。这番回答不但尽显忠心,而且声情并茂。柴荣十分满意,心中仅存的疑心也消弭于无形了。出了行宫,赵匡胤点齐军马,奔赴滁州。
滁州位于寿州之东,是扼守南唐都城金陵的西北门户。而滁州的门户则是滁山和石驼山,悬崖峭壁,山谷高深,险峻莫测。以两山之险,夹口处另设一关,正是清流关。在清流关之后,才是滁州城。寿州虽然城池坚厚,却无山形地势之险,而清流关据险而倚,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这次五千军马攻打滁州十万重兵,这可是以一打二十,不啻以卵击石。军马们心中都没有底,并不知道去了滁州,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一路行军,无不心情沉重,忐忑难安。反观赵匡胤似乎心情好的无以复加,不但换了簇新的铠甲,甚至连马鞍都换成新的了。铠甲兵刃明光锃亮,光彩照人,在军马之中格外显眼。石守信道:“都虞候,你一身簇新,似乎太招眼了,万一给南唐人认出来了,那可就麻烦了。”赵匡胤哈哈一笑,道:“你说我像是在招摇过市罢?我就是要让南唐人认出我,让南唐人知道我就是赵匡胤。”石守信道:“万一敌人暗箭伤人,实是防不胜防啊。”赵匡胤昂然道:“以我的武功,五十步之外,没有羽箭能伤到我。”石守信道:“话虽如此,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小心为好。”赵匡胤微微一笑,道:“我心中有数。”顿了一顿,又道:“瞧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都不想出战吗?”石守信皱眉道:“这次是五千军马攻打滁州十万重兵,似乎去送死一样...”赵匡胤打断他说话,道:“因此你们就害怕了?”石守信不答,算是默认了。
赵匡胤又道:“你也害怕了?”石守信昂首挺胸道:“都虞候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莫说五千打十万,就算是二十万,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赵匡胤道:“这就是了,我想你也不是怂蛋脓包。告诉大家,此战必胜,要他们把心放在肚子里。”石守信闻言大喜,道:“都虞候有获胜的办法?”那知赵匡胤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没到滁州怎么就有办法了?”石守信一阵愕然,嗫嚅道:“都虞候还没有想出办法,叫我怎么对大家说?”赵匡胤皱眉道:“你的脑筋怎么不会转弯?我要你这么说,意在激励士气。倘若说是去送死,五千军马还不一哄而散了?随你怎么口若悬河,一定要说咱们必会大获全胜。”眼见他面有忧色,又道:“到了滁州,我必有取胜的计策。论说打仗,没有一定的成法,绝不能因循守旧,墨守成规。遇上甚么样的敌人,就怎么用兵。一言以蔽之,出奇方能致胜。”石守信似有所悟,道:“我明白了,管他甚么阴谋诡计,只要能打败敌人,就要不择手段。”赵匡胤大笑一声,道:“这正是兵法之精髓,看来你开窍了。”石守信笑道:“跟随都虞候这么久了,便是榆木脑袋也该变聪明了。”
来到清流关,赵匡胤陈兵于关下叫阵。皇甫晖和姚凤来到城楼,观察敌情。皇甫晖五十多岁年纪,身形高瘦。而姚凤比他矮一个脑袋,身材十分敦实。皇甫晖道:“来者何人?”赵匡胤仰望关隘,大声道:“我乃大周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皇甫晖和姚凤对望一眼,心中惊疑不定。姚凤道:“原来这毛头小子就是一箭射杀何延锡,大败涂山守军的赵匡胤。”皇甫晖不答,对着关下问道:“赵匡胤,你来此做甚?”赵匡胤似乎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昂首大笑,道:“你这话问的好生奇怪,我来此当然是为了攻打清流关,难不成做客来了?”石守信笑道:“倘若是来做客,你们放不放咱们进关?”五千军马哗然大笑起来。
赵匡胤又道:“听说皇甫晖和姚凤镇守清流关,请他们出来与我交战罢。”皇甫晖和姚凤都头戴铜盔,身穿精铁鳞甲,腰悬宝剑。只有将军才有这样的一身装束,寻常人物就是想穿,既不够格也没有那个地位。赵匡胤虽然没有见过他们,但是从他们一身装束就猜到八九不离十。之所以这般明知故问,其实是故意为之,大有深意。原来来到关隘下,他观察四周地形。清流关倚山而凿,而山势陡峭,要攀援而上,攻入关内,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除非插上翅膀,从天而降。要夺取清流关,唯有激怒南唐军,要他们自己打开城门,从而由城门攻入。倘若南唐军坚守不战,别说五千军马,就是再有五千,也难以破城而入。
姚凤怒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是姚凤,他是皇甫晖。”赵匡胤眨眼道:“石守信,我眼里进了沙子,看不太清楚,你替我看看,他们究竟是冒名顶替之人,还是真身?”当初在天雄军,十兄弟义气相投,性情相近,于是结拜成异兄兄弟。自从入了殿前司,赵匡胤和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形影不离,虽然说不上心有灵犀,但是彼此一个手势一个眼神,皆能心领神会。石守信当下瞪大眼睛,装模作样对着关隘上瞅了又瞅看了又看,道:“我看是罢。”赵匡胤佯怒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能模棱两可?听说皇甫晖是应援使,姚凤是兵马都监,当日他们率领南唐军前往寿州增援。正阳大战的时候,他们尚在百里之外,听你何延锡战败身亡,就吓得魂飞魄散,丢盔弃甲,逃往了清流关。”石守信道:“都虞候,你说的就是他们呀。”赵匡胤故作惊讶,道:“原来就是关上二人吗?”石守信颔首道:“正是,正是。”两人一唱一和,及尽嘲讽羞辱之能事。
姚凤怒火中烧,气得老脸发黑,怒道:“赵匡胤,我跟你拼了。”赵匡胤正是要激怒他们,自是求之不得,笑道:“有种的就开关应战,要是没有胆量,本虞候也不强求,你们还是继续做缩头乌龟罢。”石守信笑道:“都虞候,我想做缩头乌龟的滋味一定妙不可言。”赵匡胤问道:“何以见得?”石守信抬手而指,道:“看他们在关上悠闲自得的样子就知道了。”周军又是哗然大笑。
姚凤气肺为之炸,眼中布满了血丝,拔出宝剑,咬牙道:“赵匡胤,我不把你剁成肉糜,誓不为人。”当下就要出关应战。皇甫晖道:“且慢。”姚凤大声道:“那小子这样羞辱你我,你能忍气吞声,我却不能。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对众兵卒道:“大家随我出关。”南唐军同仇敌忾,怒骂呐喊着就要出关。皇甫晖一把拽住姚凤,道:“是守关要紧还是脸面要紧?”姚凤想了一阵,咬牙道:“当然是守关要紧啊。”皇甫晖道:“既然守关要紧,你就听我的。倘若觉得脸面事大,受不得屈辱,竟可出关迎战,我绝不拦你。”姚凤道:“我一个人出关,绝不连累你。”皇甫晖道:“你我在一条船上,我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独自出关送命吗?”夺过他手里的宝剑,插回剑鞘,道:“这小子诡计多端,正是要激怒你我,出关迎战。如果咱们贸然出关,岂不正中了他的阴谋诡计?”姚凤道:“他们只有区区五千军马,纵然有甚么阴谋诡计,我也不怕。”
皇甫晖道:“从涂山逃回来的兵士说道,当天二百名敌军为诱饵,引诱何延锡出战,结果中了埋伏,致使全军覆没。会不会他故技重施,以五千军马为诱饵,引诱咱们打开关门呢?”姚凤连连摇头,道:“那有以五千军马为诱饵的道理?”皇甫晖道:“敌军要的不仅仅是清流关而已,而是滁州。滁州驻有十万重兵,这五千军马只是诱饵,后面说不定埋伏了十万二十万敌军。只要关门一开,敌军四面八方涌入关内。清流关失守,滁州势必岌岌可危,咱们纵然身经百战,也无力回天了。何延锡正是轻敌,才中了他的阴谋诡计。前车之鉴,咱们不得不妨。”姚凤道:“话虽如此,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皇甫晖嘿嘿冷笑,道:“他是存心在气咱们,给他嘲讽几句又有何妨?你我又没有掉一块肉,没有甚么好生气的。他要速战速决,咱们偏不让他称心如意。就这么耗着,耗到他们军心动摇,自己先沉不住气,再打开关门,一鼓作气,击退敌军。”转过身去,对众军大声道:“没有我的军令,谁也不许擅自打开关门。”众军应声说是。
赵匡胤对着关上大声道:“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姚凤正要答话,皇甫晖道:“莫要理会他。”姚凤道:“要是他骂人呢?”皇甫晖斩钉截铁道:“那就当他在放屁罢了。”姚凤咬了咬牙,道:“且留你多活几天。”赵匡胤等来等去,关上除了增添了守军之外,再也没有动静,而皇甫晖和姚凤也已经不知去向。皇甫晖唯恐姚凤沉不住气,贸然出战,为了让他眼不见心不烦,和他一起下关,前往军营,商议对策。
赵匡胤眼见南唐军坚守不战,当下下令军士们轮番辱骂。五千军马当下分成五拨,对着关隘上大肆辱骂,顿时污言秽语铺天盖地。关隘上的南唐军严守军令,来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有人实在忍不住,索性脱下裤子,对着关下撒尿,引的周军一片嘘声。苗训道:“南唐军打定主意坚守不战,看来辱骂也不能激怒他们。”赵匡胤沉吟片刻,于是派遣二十名健卒勘察附近山势地形,看看有没有捷径绕到清流关后方。其实叫骂一点不比真刀真枪的厮杀轻松,周军叫骂大半天,虽然不使力气,可是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一大半人都已经嗓子沙哑了。
暮云低徊,烟雾弥漫,已经是黄昏时分。赵匡胤想起半天没有看到苗训了,于是命人四下寻找。石守信道:“我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苗先生,我看他临阵脱逃了。”赵匡胤断然摇头,道:“苗先生不是那样的人。”王审琦道:“那么他为甚么忽然不见了呢?就算要去哪里,也该打个招呼不是?”石守信连连点头,道:“是啊,清流关不好打,他黔驴技穷,因此灰溜溜自己走了。”赵匡胤虽然不知道苗训为何不辞而别,但是坚信事出有因,道:“我相信苗先生人品正直,正如我一样的信任你们,谁也不许说苗先生的不是。”勘察地形的健卒们陆续回来禀告,附近没有别的道路,要进出清流关,唯有关口大门这一条路径。
这时皇甫晖和姚凤登上关隘,黄甫晖询问裨将,道:“敌人情形如何?”那裨将道:“敌军骂了大半天,都把嗓子喊哑了,这会才安静下来。”皇甫晖嘿嘿一笑,道:“他们是骂累了,没有力气了。清流关从山石之中开凿而成,关隘与悬崖峭壁浑然一体,除了鸟雀可以飞渡之外,人力决计无法攀援。”转头对姚凤道:“敌人肝火旺盛,且让他们吹吹西北风,败败火气。”又对那裨将道:“为防敌军偷袭,夜晚加派人手,务必打起精神。”那裨将颔首答是。姚凤笑道:“赵匡胤虽然诡计多端,终究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哪里是你的对手。”皇甫晖道:“他五千打两万,手段高明之极,咱们不可轻敌大意。”
次日周军锲而不舍,犹在关下叫阵。晌午过后,石守信道:“都虞候,咱们带得干粮和水都快完了,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王审琦道:“是啊,要快点想办法破关而入。一旦南唐军知道了咱们的虚实,冲杀出来,必败无疑。”赵匡胤何尝不想破关而入,然则南唐军坚守关隘,并不出战,以不变应万变。任他足智多谋,却也一筹莫展。
正说之间,苗训领着一名猎户行来。韩重赟道:“是苗先生,苗先生回来了。”赵匡胤心中大喜,迎上前去,道:“苗先生,你去了哪里,到处找不到你,可急死我了。”苗训微微一笑,道:“我给你找了一个本地的猎户,他知道山间有条小路,可以绕到清流关的后面,并且愿意带路。”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喜过望。王彦升叫道:“还等甚么,现在就绕到清流关后面去,杀南唐军一个措手不及。”苗训不紧不慢道:“南唐军或有防备,夜间再动手。”赵匡胤觉得言之有理,道:“咱们现在忽然不见了,南唐军必定起疑。到了夜晚,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离开。南唐军看不清楚,以为咱们还在关下。吩咐下去,该怎么叫阵还是怎么叫阵。”石守信等人当下传令叫阵,周军重整旗鼓,又对着关上南唐军大骂起来。
赵匡胤笑道:“苗先生能找到一个领路的本地人,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知先生用的甚么办法?”苗训微微一笑,当下娓娓道来。原来昨日他查看地形,心想清流关算是前门,那么关隘的后面就是后门。如果能找到通往后方的路径,夺取关隘,易如反掌。他并未告知赵匡胤,骑上军马,独自悄然而去。正行之间,但见前面一名猎户沿着山脉而行。他当下驰马追上,道:“请问你是猎户吗?”那猎户见他身穿一袭道袍,衣袂飘飘,大有道骨仙风之势,行了一礼,道:“见过道长。”原来苗训虽然在军中为赵匡胤出谋划策,可是仍然身穿道袍。
苗训下得马来,微微一笑,道:“请问你是本地人吗?”猎户颔首道:“我生在此长在此,正是本地人。”苗训又道:“那么请问,山间有没有路径能够绕到清流关后面?”猎户道:“有啊。”苗训心中一喜,问道:“我要绕到清流关后面,你愿不愿意给我带路?”猎户心中大奇,道:“道长放着正门不走,为何要翻山越岭走小路?山上小路不但崎岖不平,而且还要渡过河流,万一遇上毒蛇野兽,更不是好玩的。”苗训乃是谦谦君子,不愿说假话骗人,当下道:“我在周军之中,周军要攻打清流关,可是进不去,因此想找一条捷径。”猎户神色大变,道:“我是南唐人,道长要我带路助周军攻打清流关,只怕不合适罢?”
苗训见他不愿变节,只有另辟蹊径了,道:“你自小父母双亡,没有亲人,一个人孤苦伶仃。”猎户奇道:“道长怎么知道?”苗训微微一笑,道:“我虽然不是神仙,但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的事是从面相上看出来的。”猎户问道:“道长会相面?”苗训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相信相面吗?”猎户半信半疑,道:“说信也信,说不信也不信。”苗训道:“从你的面相上看,前半辈子虽然贫困,但是后半辈子却能享福。”猎户心中大喜,问道:“我会有儿子吗?”苗训道:“不但会有儿子,而且儿女双全。”猎户哈哈大笑,道:“你别拿好听的话诓骗我了,我就是个苦命的人,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孤独一生。”言罢大步而去。
苗训岂会轻易放弃,跟随猎户来到半山腰的居处。猎户笑道:“我一个人,地方简陋的很,道长请坐。”言罢自顾宰杀猎物,一锅炖了。掌灯时分,猎户揭开锅盖,顿时异香扑鼻,道:“道长吃肉吗?”苗训道:“我虽然饮食清淡,以素为主,但也偶尔吃肉。”猎户笑道:“道长请。”两人坐在锅边,吃了起来。苗训道:“你怎么知道注定孤独一生?”猎户叹息一声,道:“我也找人算过。”苗训道:“他们艺学未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忽然抓住猎户左手手腕,道:“你的心跳时快时慢,脉象涩滑,是不是偶尔会胸口疼或背后疼,疼痛来时没有丝毫征兆,发病的时间越来越近?”猎户瞪大眼睛,连声说是,道:“请教道长,这是甚么病,有救没有?”苗训道:“有救倒是有救,就看你听不听我的了。”猎户道:“我听道长的,甚么都听。”
苗训道:“有纸笔没有,我给你开个药方。”猎户挠耳道:“我一个猎户,又不是读书人,没有笔纸。”四下张望,道:“猎物的血水还没有干,在皮毛上开药方成不成?”苗训道:“这也使得。”当下手沾血水,在猎物皮毛上写了药方,又道:“你这是心口疼,我开的药方虽然不能彻底治愈你的病,但是有缓解的功效。以后饮食务必清淡,少吃大荤大油。”猎户连声说是,又道:“道长给我开了药方,我愿意为道长领路。”苗训拿出两块金锭,交到猎户手中,道:“这是给你的酬劳。”猎户推辞不受,苗训道:“从你的面相来看,后半辈子虽然不会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拿着这两锭金子,娶妻生子。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听到这里,猎户才收下金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