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苏薄红并未因此动容,说话间语气虽极是客气,却是客气到了两人之间总是隔膜着的地步。
听她如此说又是这般语气,陆隐玉已然心知她还记着当日之事,心中微微发苦,无奈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开口道:“请允准我往天牢一行。”
苏薄红不由挑眉。
逍遥王谋反一事功败垂成,阖族除了死于当场的,在审过后便都被压入天牢中,本是斩立决,却因仲春配祭天地,太史令谏曰不宜见血,于是便押后成了秋后待斩。陆隐玉此时要往天牢,竟是想要见他的家人们了。
忆及当初他对逍遥王一族被俘,却不甚在意的态度,此事不免可疑。
“你该知天牢并非属我治下。”
“但你总有法子的。”陆隐玉搭在扶手上的手用力地抓紧,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肤色下隐隐透出青紫的脉络颜色。
“世子如此看重于本g,本g甚觉欣慰。”苏薄红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半点“欣慰”之意,“只是国法总是凌于人情,母皇下旨不许任何人探视天牢,你我亦不能例外。”
陆隐玉看着她似乎约略笑着的样子,张了张嘴,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世子既无他事,便回鸣玉轩歇息吧。”说完,苏薄红的唇角微微上勾,又看了陆隐玉一眼,便转身意欲离开。
谁知陆隐玉心中急切着,见她离去一时情急,想要拉住她,却只觉身子往前倾去,眼看就要跌在地上。
“为何如此大意。”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女子身形飘忽,不知何时又掠回他身前,探手捞住他下坠的身子,顺势把他半抱着,“你可知如今你并非一人。”
陆隐玉亦是被这一变故吓白了脸色,紧紧抓着x前衣物,呼吸间极是艰难。
他几乎不敢想,若是方才苏薄红没有回身,那现在该是如何情状。
“且,不要做多余之事。”苏薄红半扶着他慢慢在椅上坐下,声音里确实冷的,“你料定我会回身,对不对。”
陆隐玉闻言,脸色更是煞白,偏偏急喘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全身力气一般的摇头。
苏薄红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等他坐下后自袖中取出一个绿穗金色锦囊丢在他身上,续道:“无需做到如此,你不过欲往天牢一行,明日我便让人送令牌去鸣玉轩。”
说完她便拂袖离开,全然不动声色的样子。
手里紧紧攥着锦囊,清凉的气味由鼻端透入,急促的chuanxi渐渐平复下来,只是陆隐玉还是浑然不觉的样子,他所求得偿,本该高兴才是,唇角僵硬的勾了勾,片刻复又望着手中的锦囊出神,事到如今,自己还能奢望她如何
然,她若真狠心绝情,那这锦囊,又为何会在袖中
陆隐玉越想心中越是一片茫然昏乱,一颗心不规律的跳动着,甚至偶尔抽痛,他却完全不在意一般,所思所想,只有一人而已。
出入天牢的腰牌对苏薄红来说亦非寻常之物,此事既不能通过苏季初,又不可以太女身份向刑部强要,要如何入手,尚颇费思量。
虽则多费了手段,次日原本悬在刑部主掌腰间的令牌,便静静的躺在了太女府书房的黑檀桌上。
过程中诸多血腥,不过东西到手,后续也处理得十分干净。
只是苏薄红如今对着腰牌,却又沉吟起来。
昨日与陆隐玉之间,虽说不上闹得不可收拾,终究又是令他们之间关系雪上加霜。华国男子心思细腻难测,又以“洛神寒玉”此人为甚。也不知是对自己能力的绝对自信还是其他什么,拿到令牌之后只想当即交予他,甚至不曾怀疑他此去目的为何。
究竟是何时开始,对这个明显带着政治目的嫁入自己府门的男子,已无戒心了呢。
等她自沉思中略清醒过来,小侍来报,却已是进午膳的时辰。
林星衍与苏桐,沈君攸与一双尚未赐名的女儿都已在临波楼等她前往,正是家人难得的团聚之时。
手轻轻的在书案上叩击着,苏薄红叫住了告退后正欲离开的小侍。
“送去鸣玉轩。”
细细折叠成型的方胜,被小心的和什么东西一起装入了莲花暗纹的信封之内,太女复又以烤漆封住信口,以扳指盖印,甚是隆重一般。
那小侍见此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收在怀中,恭恭敬敬的领命去了。
v六弦沉寂为君吟(二)v
天牢为关押朝廷重犯之所,由今上直接掌管,就连刑部对之亦无实权。狱司验过令牌后,虽知其货真价实,却仍对今上为何允准面前男子探视禁牢而略略生疑。
她抚牌沉吟之下,只听细小的机关开启之声,低头看去,那令牌竟是中空,内中尚且藏着一物。
一张白晃晃的银票。
上面的数字,足以让死人开口,活人闭嘴。
所以狱司闭上了嘴。
因为她尚不想成为一个死人。
陆隐玉心情慌乱着,一得狱司首肯,便艰难拨动轮轴往看似y森恐怖的天牢深处去了,并不曾看见那令牌中的关窍。
天牢毕竟是皇家重地,他从前身为皇子时更不曾靠近过此处,如今在其中匆匆行着,只觉无边无际的黑暗挟着凝沉厚重的y冷自四面八方压迫着自己,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名皂衣狱卒在他前面引路,直至走到几乎最深处的所在,才拿钥匙开了牢门,转身向他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逍遥王谋逆之罪难赦,她亦早已看清自己唯一的下场,并不曾多作挣扎,只是在牢中静静的盘膝而坐,听见狱卒开门时,倏然抬头,目光冷冷的落在陆隐玉身上。
等狱卒离开,还不等陆隐玉开口,她便带着一身锁链站了起来,狠狠地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陆隐玉覆面黑纱即时落地,白玉般的脸颊顿时高高肿起,灼烧一般的刺痛着。
只是他似乎并无怒意,只是垂睫静静承受着。
“朕将你送去给那太女,只盼你心存我朝光复,却未料到,朕竟生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逍遥王目中满是寒光,与陆隐玉有三分相似,却全然带着y冷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怒不可遏。
对她的指控,陆隐玉仍是沉默,只是放在衣摆上的手用力收紧。
“怎么不说话,是怨朕怪错了你么”逍遥王挣扎几步想走到陆隐玉近前,却被身上的铁链束缚中,终究不能再近他身,“那日军中,你所举之旗名黑凤蔽天,正是那太女领军之帅旗,二刻后即染你三姐四姐之血!”
陆隐玉闻言,收紧的手松了松,复又握紧,片刻后才道:“她们如何,本是与我无干。”
“好个与你无干,你还是我陆家的儿子么!”逍遥王几乎要扑上来,只是动作又一次被铁链阻住。
陆隐玉闻言,却安静了下来,停了片刻,突地浅笑,衬着雪玉一般的容颜,鲜红的指印,在这y森恐怖的天牢之中,竟透出十二分的诡异。
“问此话之前,你又何曾当我是儿子。”
这话似是勾起了逍遥王什么回忆,虽是面上气极之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驳。
“我今日此来,只为问你一事。”逍遥王如此气急败坏,看在陆隐玉眼中,却令他不由勾唇,“我究竟,是不是你之亲子。”
“哼,你以为朕与苏季初那个贱女人一般,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么!”逍遥王的语气仍是强硬,却有了一丝可疑的迟疑。
难以维持面上的平静,连陆隐玉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的身子正不可遏制的微微颤抖着。
“天下……岂有会让自己亲子暖床的母亲……我早该料到的。”他的语气飘忽轻幽,恍如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你……并非如此……”逍遥王的态度竟软了下来,欲要辩解,却找不出合适的措辞。
“我已有身。”陆隐玉脸上终于隐隐真正的喜意,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然在此之前,我无意为陆家延续血脉。”
他的言下之意,正是若逍遥王对他的问题给出肯定答案,他便不会产下此子。
“你!”逍遥王极怒之下,竟忘了自身为铁链所缚,作势就要扑上前来。
陆隐玉一时间后退不及,被状似疯虎的女人死死抓着衣襟,用力之大几乎令他窒息。
只是他唇边仍有笑。
面上是仿佛终于解脱了什么一般,是逍遥王从未见过的绝美风神。
竟令她有片刻的失神恍然,不由的松开了手。
“既已无事……咳咳……那就此别过。陆大人,只盼你我之间,再见无期。”x间闷痛传来,话语亦偶尔被低咳打断,陆隐玉话间却全是如释重负之意,勾着唇的样子若被旁人所见,定会觉得竟与苏薄红惯常神情三分相似。
“休想!”一再地被这个曾经在自己眼中仅是个绝美玩物的男人激怒,逍遥王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再也不顾身份自矜,狂吼出声。
“逍遥王,你如今是待罪之身,请自重。”悠然语声响起,话间淡然之意,竟是熟悉之调。
陆隐玉唇边笑意敛去,不信一般的回首,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容貌平常的皂衣狱卒。
只是此时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锐利之色证明了她之身份。
“你……”见她居然身处此处,却不知究竟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抑或是见疑于他与逍遥王之会面,陆隐玉一时心中恍惚起来,全没了方才对逍遥王时的淡定。
苏薄红安抚式地浅笑,竟令这张易容后的平凡面孔看起来灿然生色,几乎令人不敢与之视线相接。
“随我回去吧,七世子。”开口再言,却是完全忽略了苏季初之存在,眼中语中只有面前一人而已。语毕,拾起落在地上的黑纱,重新替陆隐玉戴好。
陆隐玉神色间极是复杂,苏薄红之态度又令他觉得难解,茫然之下,唯有顺从地颔首。
见他答应,苏薄红再无赘言,自他身后推动轮椅,便欲离开。
“陆隐玉!”身后逍遥王凄厉唤声传来,似乎还在试图挽留着什么。
“呵。”
苏薄红听在耳内,只是不置可否地笑,陆隐玉却是脸色一白。
等二人出了天牢深处,那狱司只向着苏薄红点了点头,便将腰牌重新递给陆隐玉,放他们离开了。
门外陆隐玉来时马车尚在,苏薄红把人抱了上去,却是无话。
这般沉默的气氛令陆隐玉不由暗暗心惊,方才逍遥王盛怒之下口不择言,不堪回首之旧事全然地被她一语揭开,那些隐藏着的bsp;苏薄红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似乎还带着三分轻快的样子,不过她向来不形于色,也不知究竟听到了几许。
他如今心中忧惧着,更不知如何是好,全没有了面对逍遥王时的冷静自制,越是控制自己不要多想,却越是想到最糟糕的地方,仿佛此时苏薄红心中早已看低了他。
男子受孕时最忌心事烦忧,兼之陆隐玉又是舟车劳顿心境起伏,小腹中逐渐隐隐作痛起来,竟一至冷汗涔涔而下的地步。
苏薄红开始只是不动,等见他脸色慢慢越见苍白,几乎靠坐不住,脸上神色不动,却是走过去伸手贴上了男人小腹。
柔和真气缓缓透入,一点点平缓了腹中骨血纠结,让男人渐次放松了下来,只是昏然欲睡之时,过往的y暗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秘药、亲情、表里不一,无一不是藏在他心中深处最不堪言说之痛。
倏然睁开双眼,对上的却是女子若有所思的眼神。
知道自己如今应该开口,得到答案亦给自己这般的绝望一个结束,陆隐玉却觉得连唇都不可抑制的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有话想问。”不等他开口,苏薄红便缓缓道,“而我亦然。只是如今并非良机。暂且小憩,回府后万事终有解决之道。”
她的声音柔和,却充满了令人不能违抗的魔力,陆隐玉被她话语间安抚着,竟点了点头。
苏薄红伸手去m他的略湿的鬓发,揽过他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无论陆隐玉此时心中想法如何,她已然知道自己应该给出的答案。
v六弦沉寂为君吟(三)v
日间朝请毕后,澹台无非竟略堕后几步,堪堪等到苏薄红下朝。
两人如今身份之间颇多忌讳,在如此场合若为人所见举止亲密,则不免引得苏季初额外之注意。
澹台无非自然亦知其中利害,今日却单单留下等她,难道事有非常。苏薄红目光往他站立之处略扫,却旋身进了平日诸臣侯宣的偏殿。
这偏殿本是为群臣朝请前整饬衣冠,互通声气所设,如今已然退朝,全然地空旷着,亦不会有侍者前来,于是两人便不再有诸多顾忌。
“你似乎心情不错。”被苏薄红目不转睛的注视看得脸上略红,澹台无非侧身让过她后才道。
“是么。”苏薄红唇角含笑,看着他退到一角。
“若你心情如此之好,必定有人需感烦忧。”澹台无非半侧着脸,神色皆掩藏在幔帐的y影中,听语气却是略带机锋。
“哦那你如今之退避,是不希望成为那人么”看着男人的朝服半曳着,比之朝中端肃全然是另一番的慵懒,苏薄红顺着他的语意接下去,唇边弧度更是上扬。
“只怕不能遵从我愿。”澹台无非渐渐习惯了与苏薄红如此的相处,应答间亦是自然,不等她答话又续道,“太女之凤仪,如今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嗯,这一句我便当赞美收下来。”那边竟也是毫不相让地轻轻一句。
她不见有何异色,澹台无非却先没了应对,再说不出话来的嘴微张着,转眼间就被人轻拢慢捻抹复挑,染上靡丽艳色。
“无非,你若是思我甚深,不妨效前朝红然琴声自指尖传出。
十指纤纤,熟稔地抚弦抹挑,曲子初时尚称平缓,渐渐却起了杀伐之气,铮铮琮琮,激水裂石。
林星衍并不知,在苏薄红原本的世界中,此曲名为——《广陵》。
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
白虹,宝剑也。日,今日座中唯一人。
林星衍初时剑在手中尚有凝滞之意,随着琴曲愈急,竟逐渐亦忘却他事,全心施为,只见剑光泠泠,森然生寒,银芒流转期间,映着他脸上专注神色,几乎耀目得令人神夺。
g调转角,徵声尚引而未发,《广陵》已入金铁杀伐之音。
苏薄红纵情挥洒,双手不停,又是一个挑弦,却只听“铮”一声响,弦断。
余音尚绕梁。
“星衍。”敛目微微垂首,那抵在颈上之青锋顿时深入半分,让女子洁白无瑕的肌肤中隐隐透出血色来。
被她出声一唤,林星衍才如梦初醒,匆匆掷去手中之剑,神色惊惶着,便要上前察看她之伤势。
笑笑按住他微颤的手,苏薄红道:“可惜了一曲未毕,亦不能见星衍剑法全部。”
林星衍正欲开口,却听苏薄红续道:“如此星衍你便尚欠我一回。”
神色间全是得意。
一时间男人忘了自己开口欲言者为何,唯有重又被她揽入怀里。
小小风波已过,亭中很快和煦如前。
日影移转,宴散后辰时已近。太女照例逾而墙走,在国师府中与澹台无非密谈竟夜,其中有“星衍可担此任”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