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星不懂卦象,更不信巫师,他只知道自己心中的直觉和手中的利剑才最能信任,拱手一番客套后便转身离去,留下少昊君依旧笑盈盈地独自赏景。但此时他不似刚才那般泰然自若……方才那卦爻三变,艮上坤下,终成山地剥卦,巽变剥卦?恐怕去时虽易,归途险阻啊……但现在不是细细拆解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对于此行凶险他其实有所预料,武帝要重铸鸾神面甲一事已天下尽知,朝堂内外,四方诸国,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神舞监、盯着巫氏的一举一动,各派系间人无数,为的就是打探巫氏究竟如何动作,以便抢先一步从中破坏,达到削弱巫氏的目的,这其中也不排除王族派系,毕竟武帝心思之深,比其父成王尤甚,少昊君不禁又看了一眼天南星,此时谁都不能相信,尤其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只有自己一人知晓。
犹记得那日临行前,巫氏族长巫旬特地召他密谈,其内容之惊心动魄至今仍在胸口汹涌起伏。
……
昏暗的密室中烛火荧荧,两道刀砍斧劈的利落身影刻印在石壁之上,似在烛光中摇摆舞动,用浓墨身形演绎出一幅画卷,诉说当年秘辛。
“大伯所言当真?我竟不知当年事件之后还有活口逃出殷都,如果真是那人,恐怕此中内情将牵连甚广……难道武帝也知晓此事所以才……”
“当年之事本就蹊跷,成王也不像想象中柔弱少智,所幸前代太耀君力挽狂澜才不致巫氏满门覆灭……如今武帝承其父之志,若要故技重施也未可知,我巫氏要想自保非行非常手段不可。总之,垚儿你此去当分外小心,伺机而动,那人能收则收,若不能,则杀之……”
原来如此。看来大伯已有后招,只是鸾神面甲的真相,真的只是……
巫垚心头一凛,虽仍有不尽疑问却知不会有答案,烛火明灭,无声中更觉一股无形压力逼迫而来,将他紧紧扼住。
巫垚独自站在岩石上,微笑着看着远处的山峦,想要看透这一道道屏障,看穿一切层叠迷雾,但山峰太高,这个世界太过复杂,他脚下的这块岩石也只比旁人高出些许,而正因为这微弱的优势令他想要更一步登高望远,遍寻真理,但最终只能显出自己的渺小,徒增烦恼。算了,那些大问题就交给那些天命选中的大人物去想吧,他不缺智慧,只是大多用在了自我开解上,于是他振作精神,重新收拾少昊君的笑容。也许见到那人,会有所答案。
当日头渐渐躲进西面峭壁后,天南星已整顿好人马,准备继续上路。豪猪脸又开始讲述他家乡的各路传说野史,说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
“是真的!咱这大山里什么珍奇野兽都有!会飞的天狗、六只爪子的山豹、比牛大的钻地鼠和吃小孩的双头蟒,什么样的都有!从来不怕!咱们夷人和你们殷人不一样,只要是受山神滋养,都是神赐之物,都在命轮之中……嘿嘿,可唯独那黑东西,不知何来不知何故,形魂不定,盘踞在这大山之中,噬人无数,怨气冲天,多少大巫祭师也奈何不得,最后吸收日月精华,成了……成了鬼山神咧!”
豪猪脸说到最后语气变得诡谲神秘,似乎害怕有谁听见,分明连那两个字成了忌讳不敢明说,言语中却带有一丝骄傲崇拜之感,天南星在前面听得直摇头。
“嗯……”少昊君在后面意犹未尽地长吟一声,“夷人居所偏僻山路闭塞,寡见少闻,各种传言难免荒诞夸大,以妆点山神之秘,故事颇具巧思倒也不乏想象……呵,只是你说连大巫也无法降伏的鬼怪,我却是未曾听闻。”
“是真的是真的!当年我亲眼看的真真的!那东西从庙里飞起来,得有……得有这么老高!”豪猪脸张开手比划着大小,可怎么也比不确切,“一连吞了好几十人,连大祭司也没招,斗了几百个回合还是败了!后来才知道,那可不是一般的黑东西啊,是专门来这里吸人血修炼的鬼山神!”
豪猪脸越说越邪乎,仿佛又再度置身当年的恐惧笼罩之中,仍心有余悸。少昊君见他说得不着边际,也不再搭话,看来他不知道这次要找的人是什么身份,不然他会更害怕。
眼见天色不早,天南星着急在日落前赶到,他可不想在这样的大山里度过漫长黑夜,验证那些光怪陆离的鬼怪传说。他策马前行一小段探路,抬头不见秃鹰踪影,心中的担忧渐渐平复下来,可就在这时,他莫名嗅到一股不祥恶意,黑松林风声骤起,躲进幽暗阴影的枝叶如波浪般层叠翻飞,似有无数触手从那些涌动的黑暗中将他包围,他不断勒紧慌乱的缰绳,马儿原地打转踢踩着激水碎石,天南星按住腰间剑柄,仔细分辨四周动静,就在他目光掠过的林间深处,原本摇动的枝叶突然乍现一处不合韵律的骚动,即便如此细微的瞬间也逃不过天南星的眼睛,他眼随影动,在转头的一刹那他几乎看见一团黑影从林间掠过,随即身后一声骇然长啸战马嘶鸣,他连忙抽出长剑,大喝一声冲向身后队伍。
虽然只有一箭之地,但当天南星赶到时队伍也已骚乱不堪,监卫们长剑在手环伺左右,中间的高大棕马卧倒在地,身下压着豪猪脸,正哀嚎不已。
“救……救命啊!是鬼、鬼山神来啦!”
天南星下马走近察看,受伤的马已经奄奄一息,口里吐着沫子,舌头耷拉在外面,蹄子时不时徒劳地挣扎几下,颈脖的肌肉在抽搐,却已无力站起,而那血淋淋的肚子已经完全敞露,猩红黏糊的肠子内脏满地都是,在那堆血肉之下,豪猪脸的一条腿被死死压住,不断地嚎叫,痛苦和恐惧响彻山谷。
“别嚎了!”天南星蹲下身仔细检查马肚子伤口,宽大而锋利,被切开的皮肉边缘发黑上翻,他一时想不出是什么野兽能造成这种伤口,而且太快了,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巫垚走近天南星身旁,嘴角依然轻轻上翘,眉头却是紧锁。天南星伸手想去掰开伤口检查仔细,却被巫垚按住肩旁制止,“监卫长还是不要触碰为好。”
天南星猛然想到什么,回头对上少昊君自信的目光,对方镇定自若,缓缓吐出两个字:
“疫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