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意气相逢酬知己,痴心勿忘有情郎
夏王与夫人骇然变色,心中惊恐全不下与前日遇到柳玄刱时,夫人原本和蔼可亲,此时却面露杀机,夏王起身,神色肃然,移剌瑞看到二人面孔,‘妈呀’一声大叫便欲遁走,被二人一前一后挡住去路。
移剌瑞回首看宝剑‘节旄’全无动静,心中最后一点依仗也没了,膝盖一软,跪下磕头如捣蒜,“大王,夫人,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这就烧了这反书就是!”
夏王与夫人相视一愣,这才扶起移剌瑞,温言道,“我二人有事问你,定要实话实说!此中关系社稷安危!可明白?”
“大王、夫人,你二人当真不杀臣!”
夏王与夫人正色点头,“你这书中故事与侠隐之暗号切口,究竟何处得来?”
移剌瑞这才咧嘴一笑,“都是臣瞎编的!”
“瞎编的?”夫人神色一呆,混觉如被戏耍一般,出声道,“何谓‘七金罗列’,何谓‘三牲奉食’?”
“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士大夫五鼎,祭祀时自是‘七金罗列’,以此显我这书中夏九州宗主之威严等级制度啊!猪、牛、羊者‘三牲’,所谓‘鼎食三牲养’耳。”移剌瑞摇头晃脑解释一番,怡然自得。
“何谓‘四民雕冠’,何谓‘九章汇聚’?”夏王又问。
“四民者士农工商,冠者冕冠,希直曾和臣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士仕者若再不仁,岂非与泥塑金佛无异?鼎食供奉、织衣雕冠,皆万民之力。不可尸位素餐。’”
移剌瑞面色惋惜,夏王与夫人心中感叹,却听他转瞬又嘻嘻哈哈说了下去,“九章便是山、龙、虫、黼、拔。。。。。拔。。。。。”移剌瑞抓耳挠腮,火急火燎。
“黼、黻!”夫人笑道。
“对对对!是黼、黻、还有。。。。。。”移剌瑞嬉皮笑脸,看到面前二人颜色越发不善,噤若寒蝉,再度跪下磕头。
“还敢说是胡编!快说,到底是从何处偷听来!”
“饶命!饶命,臣句句是实,不过有些华丽辞藻是从张士柔那里听来,一时觉得甚是不俗,便删减词句,抄袭一番,写入书中,大王饶命,饶命啊!”
夏王与夫人看他面色凄惨滑稽样子,一时又觉好笑,夏王笑问,“你为何不原封不动抄下,却瞎改什么?”
“若原封不动抄下,岂非显得太也粗鄙!”移剌瑞咧嘴笑道。
“移剌大王,你可说的都是实话!”夫人又神情严厉喝问。
“真是实话啊!我近数年来一直便在龙都建康城中!大王不信,可问。。。。。。可问。。。。。。”移剌瑞话未说完,面色大红。
“谁可作证!”夫人追问,夏王见他神色窘迫,当下了然,与夫人对视一眼,二人无不暗笑,“这厮寻花问柳,吃不准哪个相好的娇欢媚骨便在城中。”
移剌瑞见二人神色渐渐转和,忐忑问道,“大王、夫人?”
二人这才微笑回转榻上,拾起地上枣子,吹了吹入口吃下,继续翻阅,面上神色极富变化,风隐雷动,喜怒忧愁。
移剌瑞走又不敢,坐又不敢,侍立在侧,夫人笑道,“且坐啊!”
“臣还是这样吧。”
夏王看的极快,不多时便即看完这一册,心中久久不能平,又仔细观看移剌瑞头顶之上气息色彩,竟清如风、淡如水,比前数年更形缥缈莫测!
“师哥,移剌大王这书当真有趣的紧,竟将咱们这四年来所行侠义之事写了十之八九,重要细节处竟是一字不差,更写了不少来年之事,竟与咱们所筹划一般无二!天下间怎会有如此巧事!莫非这人大智若愚,是移剌部细作。若当真如此。。。。。。”
夏王摇了摇头,“若当真有谋国之策,早年漠北之时又何必帮我?让我龙城大军与卓陀洪两败俱伤,岂不更妙?何必这般费尽周折。”
夫人点头,瞥了一眼移剌瑞惶恐神色,但觉好笑。
“师妹,你我二人、荆川王昌邑、史神传人潮生,再加上我那不肖弟元俌,为当世精晓‘通神之术’五人!‘通神之术’虽可探知人心隐秘,却绝无可能望溯古今,这等神通,前世只有一人身具,那便是史神仓颉,而今世只有荆川王夫人女儿国主有此神通。”
“难道移剌大王也会此法?”夫人传音笑道。
“非也,史神所修玄功名为‘通天之法’,更因其身具四目,瞳力远超我辈,施力之时配合以‘通天之法’便能望溯古今而不减寿元!女儿国主并未修过此等神法,然却身具‘造化明瞳’!此神瞳颇为特意,无需修行便可施展‘溯古望今’之法;然用的多了,华发早生,是以不敢随意施展瞳力。”
夫人一时不乐,冷笑道,“师哥倒是将那女人明白的透彻。”
夏王苦笑道,“师妹,此非常时,不可胡思乱想。”
夫人笑道,“此地无银三百两。讨打!”说罢作势便欲殴之,夏王不闪不避,任其一掌轻抚在面颊上,移剌瑞强忍笑意,低头闷的脸红。
夏王咳了一声,“移剌大王,且坐过来!”
移剌瑞移步甚慢,如千秋高寿之人。夫人掩口而笑,“我二人又非虎豹!速速过来!”
“是!是!”移剌瑞坐到案前,却被夏王夫妻二人围在身后,伺候纸墨笔砚,移剌瑞大奇,“这是做啥?”
“本王欲观移剌大王妙才,你这书刚完成前面不过几十章,这就续写,且看是否精彩!”夏王笑道。
移剌瑞哈哈大笑,“能得大王铺就四宝,真乃臣之大幸啊!”
说罢他提笔就写,写得极快,夏王师兄妹二人运神功于四目,仔细观看,却也不见甚异常之处,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写就了四千余字,夏王本已通读,只觉甚是平平无奇,与夫人不住摇头,又待拿起纸张细看,被移剌瑞制止道,“且慢,待吾思之!”
夏王随即停手,夫人侧头笑道,“这厮此时颇有些许威严!”二人见他又涂又改,然笔杆之上竟有丝丝青芒穿屋破瓦、极天际地,所写之事虽辞藻稀烂、言语不通,然事之隐幽一一浮出水面,竟与当下之境丝丝吻合!夏王惊讶狂喜,凝神细看,夫人暗暗点头,“师哥,难道这便是‘通天之法’、‘溯古望今’?”
“吾也不知!吾也不知!”夏王甚是激动,不敢打扰。
移剌瑞来了兴致,不住写写画画,又涂又改,夏王与夫人越看越是欣喜,正在此时,三人听闻门外一人由远及近走来,边走边呼喊道,“移剌兄!”
“希直怎会来此!”夏王甚惊,本待出门想迎,夫人却拉住他,转头笑道,“移剌大王,我二人不便与他相见,只从牖户走了便是!汝不可说之!”说罢两道黑影跳窗而出!
“不敢!不敢!”移剌瑞被打断,放下毛笔,出门迎接希直。
夏王与夫人身形如电,再度跃入屋中,纵身一跃跳上房梁,屏住呼吸。
“张兄为何来此?”移剌瑞哈哈大笑走出书房迎接,全然不知梁上有二君子。
希直垂头丧气,“你倒清闲,又在写书?”
移剌瑞笑道,“是也。今番写道‘夏九州月下劫金玉,卫长风腾云刺袁萧’!”
张士柔苦笑道,“汝便不能改个名字,非要用那刺客列传里的人物。”
“吾总不能用大王与雪将军真名吧。。。。。。。”移剌瑞哈哈大笑,忽而感到身后两道如利剑般目光,面色霎时惨白。
“怎了?”希直问道。
“隔墙有耳,万一。。。。。。万一绣衣执事听到,将吾以谋反之名定罪,族矣!”
希直笑道,“元曦兄远非这般鼠肚鸡肠之人,他胸怀四海,心念万民,只是。。。。。。”
“只是什么?”移剌瑞问道。
希直摇头不语,又笑问,“你这书虽是九流之派,然以事喻人、胡言乱语,当真不怕大王盛怒,治你的罪?”
移剌瑞面色凝重道,“这书确是胡言乱语,然不过是挂名通神志怪故事罢了。”
“怎讲?”
“通神志怪者,怪力乱神,又挂名于名声不菲之真人,使人读之身临其境、畅快淋漓!”移剌瑞哈哈大笑。
“当真是胡说八道了!”希直笑道。
“当今世上,以剑术而论,可有人胜过大王?”
“未有也!”希直道,“吾师十方先生或可匹敌!”
“十方先生事迹甚少,身边又未有红颜知己,故事写来也不出彩!”移剌瑞砸吧砸吧嘴说道。
希直笑道,“你为何不写吾师姐牒云蝀之事。。。。。。”
移剌瑞正色道,“骁骑将军巾帼不让须眉,十方先生是正直君子,我怎能随便给人加戏,搞些莫须有之事?这话不可胡乱说。”
希直暗暗点头,只听移剌瑞续道,“再者说,夏九州这名讳最初还是我想到的,谁知让那侠客冒用了!”移剌瑞甚是不忿,“我初时所想,乃是以大王为蓝本,在附以河西王、杜衍侯、荆川王、二谢等众,分别列传如星似链一般织就大网,终于汇总,写一部轰轰烈烈侠客小说!”
“这便是汝之不是了,岂有身为王侯而作游侠、以身犯法者!”希直不快。
“我看快意恩仇,也无不可!天下墨吏人人得而诛之!那夏九州杀得好!朝廷杀不得这些坏蛋,便交给侠客爷杀!”
希直冷笑,“若游侠聚众朋党,戕害良善,甚或是有人冒名顶替侠义者,栽赃陷害,又该如何?”
移剌瑞一惊,又喜道,“我怎没想到这里,一会就写!”
张士柔大怒,“写!写!写!我立时便一把火烧了你这贼屋!”
“你这人今日怎地火气这般大?”移剌瑞亦怒道,“便就许你史官秉笔直言,不许我等小民道听隐闻?”
“天地自有正道,国家自有王法,岂容得以武犯禁者胡作非为!”希直怒发上冲。
“天罗地网,亦有开一面之说,国有王法,亦有贪赃枉法之徒,这些便不是乱臣贼子了?那个‘开一面’出处是哪里来着?”移剌瑞道。
“《太史公书殷本纪》!”希直甚怒,“天地大仁,岂是汝辈所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枉法之徒终不可逃矣!岂能徒靠人治?以人治之,其兴也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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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熄亦然。”
移剌瑞叹了口气。张士柔见他并不反驳,又问,“汝还有何话说?”
“我没什话说,但百姓定有话说。汝去多听听街谈巷议便知了。王法非是不好,而是。。。。。。哎呀,这个怎么跟你这腐儒说才明白!”
希直亦叹了口气,心中气短,竟不言语,他忽而看到桌上两只茶盅,又凝神细听,游目四顾、终觉无恙,问道,“大王来过了?”
“你怎知?”移剌瑞问罢,便即笑道,“也是,这般明显,还问来做甚。”
二人沉默不语,良久,移剌瑞问道,“你今日和大王到底因何争吵?”
“不可说也。”希直拿起一只未曾用过茶盅,连喝三盅,方才面色红润。
“与我说说又有何妨?”移剌瑞笑嘻嘻给张士柔捏肩。
希直苦笑,“说了连累你灭族矣。”
“这等严重?”
张士柔口唇微动,终究忍住不曾出口,梁上夏王与夫人冷汗淋漓。
移剌瑞摇了摇头,坐到一边,“总之人有善恶,官有清廉的、贪污的,侠客也有好坏之分,怎能一概而论。就譬如这鼅鼄网,若室内人来人往,整洁异常,哪里能见到它,然若人迹罕至,虫蚁又多,难道你还不让鼅鼄过活了?”
张士柔仔细听他说话,并不打断。
“就好比现下我朝吧,官府治下,五都之政廉洁,其民守序,这是一等;郡治官吏便清清浊浊,不一而足了,封疆大吏,权利甚大,巡政使若与之暗暗勾结,朝廷根本无力管束,又或者地方可以蒙蔽,巡政使管的一时,管不得一世,郡下之民便有得罪受了,这又是一等;而最惨的还是县中百姓,大王文治武功,仍旧管不到此处,我随屠神卫一道征战,亲见百姓之苦,那惨状,可比与在漠南不遑多让,这便又是一等。”
张士柔渐渐又起了怒意,然听他所说之言泰半也是属实,一时并不急于辩驳,移剌瑞拿起一大把点心便塞到嘴里咀嚼,吃的津津有味,含糊道,“这三等中,都城百姓自是最好治理;郡治次了一级,然王命所到,那些地方大员也不敢太过胡作非为;最惨便是山中民,朝廷即不管他们,税负却不能少过一毫一厘!逼的活不下去了,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何况是为国为民之游侠!”
希直喃喃道,“汝怎知夏九州便是为国为民?”
“若要图财,劫掠巨贾也罢,勾结地方也罢,以他那般武功能耐,都比与官府斗来的轻易,百姓者手无寸铁,又无钱无势,如案板上鱼肉,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那个夏九州若要权势,那便如张兄说的那个郭什么的。。。。。。”
“郭解!”
“对对对!郭解,便如他一般,勾结朝中权贵便是,卫大将军都替他美言。”
“既不为财,又不为权,那除非便是谋反了!这还不好办,让咱们大王和他单挑,还不手到擒来!”移剌瑞大笑。
张士柔一时黯然,又问,“文白遇刺之事,你可听说了?是夏九州所为?”
移剌瑞摇头,“不是!不仅不是,还是夏九州所救!”
“你怎知的?”
移剌瑞哈哈大笑,“你忘记了,车骑将军与凤举将军好事还是我牵线搭桥,车骑将军一家平日虽在洛阳,然在建康也有一处府邸。前几日我问过一番其府中下人,下人们想是得了家书,言之凿凿,我这才得知。”
“既是下人,车骑将军怎会修来家书?简直无稽之谈!”
移剌瑞笑道,“汝这便不知了吧,车骑将军那几个美貌的姐妹时长都在府中居住,三个女人一台戏,况且还有位高权重的冠军将军夫人。。。。。。有来有往,真的不能再真!”
张士柔闻言黯然,叹道,
“天生亘古如长夜,万民泣下此新阡。
陌上苍云无声息,谁为万民解倒悬!”
移剌瑞听闻其悲壮之音,一时默然,终究问道,“这诗何意?”
希直落泪,递过竹简,移剌瑞打开来,却哪里看得懂,尴尬笑道,“张大学士且说此中精要吧,这字太多,好些不认得。”
“我错怪大王,以为他做事乃是为一己之私、泯灭人性,欲以霸道扫除群功、以为子孙建万世不拔之基业,这才。。。。。。”
“这才什么?你怎么老是说一半!”移剌瑞急道。
“这书乃是大王写就,内中陈述数策,皆为削弱大族之法,按次第为之,尚需数十年,家国大治可期!大王写就此书,定然耗费无数心血。此番本该是臣子所为,可惜我前时且不明白元曦兄苦心!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恨不得。。。。。。”
“唉!唉!唉!唉!你可别死在我这里,成了鬼屋!”移剌瑞怪笑。
“滚!”希直转忧为乐,心中大感宽慰,起身告辞,移剌瑞叹息相送,正在此时,二人身后响起人声。
“希直!留步!”
移剌瑞霎时浑身冷汗,转头看着身后二人,不是大王与夫人还有何人!他立时双腿不住颤抖!希直回身,肃然一礼,叹息道,“元曦兄!”
“希直!”夏王与夫人缓缓上前,神色愧疚,对他恭敬一礼,“希直!今日兄言辞有失,这就给你赔礼!”
“臣不明真相,只凭一言道听途说,愧称良史。”张士柔亦一躬到底,两人多番谦让,夫人笑道,“君臣俱失,不必客气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