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士卒光着膀子围着酒肆里一张桌子起哄,只见陈望把长衫袖子撸起,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碗,仰头豪饮,领口湿了一大片,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脚踩在桌上,喝完还砸吧砸吧嘴,一脸蔑视的看着双手撑着太阳穴的老冯,语重心长道:“不是我说你,老冯,就你这酒量还怎么领兵,三两酒下去,你就不得行了?得亏你没有女儿,不然以后找了我做女婿,直接把你喝翻,带着你女儿私奔去!”
老冯甩了甩脑袋,感觉舌头都捋不直,笑骂了一句小畜生,又对着周遭起哄的士卒说了一声滚蛋,很明显是不服,老子要是有女儿,会便宜你这小王八蛋?还他娘的当我女婿,屁都不会放,痴心妄想!
陈望打了个酒嗝,跳下桌,笑道:“掌柜我大发慈悲,今天看热闹的,不是白看,见者有份,一人一文钱!不然光看又不喝酒,白瞎!”周围嘘声一片。
老冯见天色不早了,吆喝着一棒子兵痞滚回去休息,一群人离开的时候还骂骂咧咧。
老冯微微一笑,转头看向正在收拾铺子的陈望,默默端起酒碗抿了一口:“三天之后,我们又要出关,朝廷这次准备派重兵增援拿下对面关隘,这次可能会去很久。”
陈望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嗯了一声,就算是听到了。
老冯笑了笑,低着头开始发呆,这小子看似跟所有人都走的挺近,其实心里却离得很远,就像是本能的,想远离他们这种经常带来“死亡”的人,是因为害怕吧,害怕对他们产生依赖,害怕被辜负,最终连尸骨都没能见着,只留下一个个名字。
大多数士卒,包括他在内,没有子嗣,无根的浮萍,早死晚死而已!但看着这个镇上唯一的小家伙,就觉着可以冲掉沙场上带来的一些“死亡”的气味,至少多了一些希望,仿若自己也还年少。
曾几何,他们出关时,陈望站在关口,望着他们,回关时,他依然望着他们,无论是春暖花开时,夏至烈阳里,秋末凉风中,亦或是冬日寒夜里……
其实在这里的所有人对陈望有一丝愧疚,是莫须有的,他们同样害怕辜负少年的等待,害怕没能多带回一些尸首,只能一次次的报给陈望需要划掉的姓名,也害怕自己对生不再渴望,变得容易放弃,他们想用自己的行动告诉这个少年,在死亡中穿梭,不会放弃对生的追求,为了那归来的一碗酒。
夜深,陈望收拾完铺子,点着灯,准备找两张酒桌拼着铺上被褥,又看见老冯还坐在那独自小酌,断眉微微一挑,在老冯的示意下,又开了一壶酒,抓了一把花生坐在老冯对面,一边剥着壳一边问道:“咋回事老冯?有啥心事,给掌柜的说说,这花生不算钱的。”
老冯骂了一句假大方,伸出手抓起几粒花生扔进嘴里,端起碗抿了一口酒,说道:“我送你去京城吧,送你去上那最好的私塾,去做少年郎应该做的事,去认识更多的人。”
“京城?私塾?就是那成天聊着风花雪月,喝着佳酿,赏着美景的腌臜地方?我不去。”
老冯显然不是第一次劝陈望,揉了揉眉心,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依然语重心长道:“你不该在这等死,守着我们没有盼头,你小子咋这么倔?”
谁知陈望猛然站起身来,双手拍在桌上:“老冯,我问你!每次战前,你都给兄弟们说何时增援会到,敢问增援在哪?增援多少?哪次按时到?我爹当年就是相信京城那帮人的鬼话,据死守关等着增援,等到了吗?呵呵,确实等到了,已经过了三天!人都烂在关外!上次战事,你也是这样说,人呢?!”
陈望脸涨得通红,双眼泛起泪光,缓缓坐下喃喃着:“你是真傻?这沙碑镇,早就被放弃了!为什么还要一直送死?其他人也心甘情愿跟你去死?也是,不守,杀头,守着,晚点也是被杀头!”
老冯放下手中酒碗,突然咧嘴笑道:“是,连你小子都知道我们是在送死,在关外的尸骨,烂掉了,总得让人捡回来不是?挖个坑,好赖埋在自家的土地,也算是死得其所。我们总在不甘心,想做一些安心的事,你说,为何死的是他们?我们在生死中徘徊久了,越发觉得很多人在这狗屁世道里,死的太过于无能为力!也不知为何要死,家没有,上面视我们为弃履……我们这帮孤魂总得求个归处不是,哪怕是在心里……”
老冯起身灌了一大口酒,叹了口气,摇晃着走向酒肆门口,笔挺的身躯沐浴着星辉,光华流转,仿佛有层层雾气升腾,他突然转身,伸手指着陈望,双目中净是血丝,瞪的陈望浑身发麻,大声问道:“我等性命,亦或是他人性命,是重于你手中二两酒或是轻于你手中二两酒?!”
“……没称过,不知!”陈望突然答道。
老冯先是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泪流满面,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深夜,陈望摊开写满各种姓名的草纸,怔怔无言,纸上面画满了叉,他突然将所有划掉名字的纸一张一张叠放在酒碗里,越叠越厚!还有很多,他忽的一提,猛然变色!
夜色太深,少年坐在门槛上,双手抱头,望着漫天星光,缓缓闭眼喃喃道:“二两浊酒杯,岂能装满十斤姓名?老冯,心安处……太重……”
【作者题外话】:新手,轻喷,骂书别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