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奇怪,蛐蛐儿那永不休止的鸣叫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它小的可怜的身躯里怎么会有使不完的劲儿?为什么成千上万只同声吟唱?谁是它们的指挥?是什么在协调它们的同步行动?白天它们都躲在哪儿?为什么铲草时居然一个蛐蛐儿也没有看到?一连串神奇的疑问搅得赵俊良更加兴奋也更无睡意了。
大自然太神奇了。它把自己的精彩之处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相对原始的农村、献给了茫茫浑厚的古塬、献给了皎洁的夜晚也献给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忽然,交响乐嘎然而止,其休止的整齐划一真是不可思议!神奇的仿佛宝剑裁断了湍急的河流。
“怎么回事?演奏结束了吗?或者------是什么人惊扰了它们吗?”赵俊良屏住呼吸搜寻答案。
有人远远地从原上下来了。不知道他是谁,但凭声音可以断定是一个中年男子。像绝大多数的关中汉子一样,独行时不能没有秦腔——尤其是在月明风清的夜晚。
悲凉的唱腔若断若续,赵俊良好奇地辩听着戏词。
“实可怜——我女儿——太得——薄命,配——了——个——坏女婿——名
叫许生。好吸烟爱赌钱品行不正,叫老夫------”后边的唱词他已经听不清也听不见了。短短的几句话让夜行的路人拖着悲凉的长音一直从沟道的顶端唱到了原下。缓慢而苍凉的唱腔在静夜里撩人心弦,让人倍感凄凉。当它渐行渐近时催人泪下;而当它步步远去后却在赵俊良少年的心灵里烙下了人生是悲哀大于欢乐的强烈的印记。
村子里的狗吠声传了上来,沟道里的交响乐团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连忙结束了冗长的休止音节,再次齐声欢唱起来。
赵俊良笑了。他强迫自己放松精神去仔细倾听那悦耳的演奏。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享受。慢慢地,他似乎听出了门道,他甚至能预测到下一个休止符出现的时机,这让赵俊良更加兴奋。但他很快就听到窑洞外面新的乐章似乎有些不协调。时不时地被打断,演奏者的乐器传达出胆怯的试探音。赵俊良既惊惧又兴奋,沟道里有野兽?如果有野兽,是狼?是狐狸还是蛇?村里有狗,它们是不会下原的;但自己的家在沟道的半坡上,周围也没有第二户人家,它们难道就不会在夜晚跑来骚扰——或者更为可怕——跑来觅食吗?
赵俊良并不怕狼和狐狸,他看过几本科普书,知道它们都属于犬科动物。他觉得大型的野生哺乳动物都有较高的智慧,至少它们的智商不会比狗低。无数狩猎和觅食的遭遇早已使它们学会了审时度势,懂得权衡利弊,常态下是不愿与人为敌的。它们在听到人类的脚步声后,只会远远地躲避,其行为的从容像一个礼让先行的谦谦君子。即使由于双方偶然的失误不期而遇,它们也会表现的比人沉着,平静坦诚地看人几眼,在表示过无害的善意后理智地转身走开。
而蛇就不同。
赵俊良觉得蛇简直就是一种神经质的动物。它们将所有靠近身边的生命分为两类:食物和敌人。它们区别对待这两类生命的方式残忍而卑屑,遇到小的生物就毫不留情地缠绕勒毙而后吞下果腹,遭遇到强大的对手时就提前钻入草丛溜走。一旦来不及逃窜就企图吓阻,再不凑效,就先下手为强,疾若闪电地咬人一口。它们盲目游走觅食,它们悄无声息地靠近和离去,它们长有毒牙又善于缠绕,它们进食的方式令人恶心,它们斑斓的花纹让人厌恶而恐惧。最可怕的是它们判断外界事物的主要器官不是已趋退化的眼睛,而是一种叫作红外线感应器的窝状器官。使得它们彻底丧失了通过形体和表情来区别其它生物是否具有威胁性的机会,也更增加了它原本就以愚蠢和残忍而名列前茅的危险的误判几率。它们甚至还能爬到床上钻进被窝,它们披着与外界浑然一体的保护色而让人防不胜防!它们的生育方式也鱼目混珠:不是鸟,却生蛋。有时候赵俊良甚至都怀疑:制造出蛇这种丑恶凶残、愚蠢怪异的生物,恰恰反映出上帝也有恶的一面。
蛐蛐儿的叫声忽然大乱!然而很快就趋于沉寂。赵俊良的思路被斩断了。
一片乌云飞快地掩了过来,窑洞内外忽然就漆黑一团。赵俊良觉得闷热难当,他掀开被子侧着身子躺在床上。
麦子和玉米已经摆在自家的窑洞里了。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的粮食让赵俊良心里塌实了许多。
“从明天起不用挨饿了。”
他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吃纯麦子面蒸出的宣腾腾的大馒头还是一九五八年的事。那时人们是多麽振奋啊!大人们说,地里打下的粮食十年都吃不完,不用操心农业的事了,只要一心一意地大炼钢铁就能很快实现。当时的场面热火朝天、激动人心:满世界飘的都是红旗,满墙上贴的都是标语,满喇叭都是日新月异的新成就。一夜间,工厂、街道、农村、学校,甚至商店都支起了炼铁炉------
放下了熟悉的行当去从事崭新而前卫的事业使大人们言语中多了几分自豪,搁置常用的工具去开动脑筋对新事物进行探索也让他们显得聪慧不凡。时不待人的建设场面让他们废寝忘食。“矿石”、“小土炉”、“炼钢”这些词,成了中国人实现梦想的自发自觉的动力。“十五年内赶上英国,中国人民有信心”,这幅处处可见的配有宣传画的标语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资本主义社会有个富裕的英国,也让每一个人都对“赶上英国”充满了自信。
“十五年?太小看我们了!”自豪的人们自信地说。然而赵俊良终于没有看到炼出来的钢铁。起初,大人们说,炼铁是很神圣的事,小孩子不要捣乱,他无法靠近;后来,大人们说炼铁是很危险的事,许多炼铁炉都爆炸了,死了不少人——还是不让他靠近;再后来,荒废的炼铁场杂草丛生,两三米高废弃的炼铁炉就成了孩子们玩打鬼子游戏的据点——赵俊良终于可以走近这些昔日的神秘圣殿了。然而他看到了什么呢?大人们已经离开了昔日火热的地方,回去重操旧业;留给孩子门的不仅仅是一处处的儿童乐园。这个虎头蛇尾、颇具戏剧性的大炼钢铁运动使赵俊良亲身感受到了人们起初的狂热和在失败后无法接受灾难后果的失落与颓废。来势的猛烈和退却的狼狈让他想起了中外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战役。
幼稚。幼稚啊!
他从大人们失望的眼神和痛苦的沉默中,间接体会到了这场波及全国的失败是多么的惨重和不应该。但这个失败对他而言,感受毕竟肤浅;而接踵而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却使他切切实实尝到了“大丰收”后的农业带给人们的不堪忍受的饥饿滋味。他常常饿的头昏眼花,无法集中精神听课;他也像许多人一样,多次萌发过抢夺别人食物的念头。老师也在讲台上放了把椅子,有气无力地坐着授课了。课本已经删繁就简、只讲解几篇所谓重点课文了。一些学生退学了,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挖野菜、捋树叶和剥树皮的行列中;学校也及时停上了体育课收起了所有的体育器械改上自习。但这些似乎都不解决问题,饥饿依然像影子一样每时每刻伴随着每一个人。
现在好了,家里有了麦子,奶奶会不会给自己蒸一次白面馍呢?那怕是只有一次、那怕只是在过节的时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夜已经变的漆黑可怕。门外寂静的像真空。赵俊良忽然感受到原来寂静也能使人产生恐惧,而且是那种全方位和发之骨髓的恐惧。他无法断定那声势浩大的交响乐团是什么时候停止演奏的,但他坚信,自己突发的这种莫名的恐惧是由那些刚刚还是欢快的乐手以生物的本能中某种神秘的方式迅速传递过来的。
“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是野兽吗?”他凝神听去,远远的地方似乎有隆隆的雷声。
“原来是要变天了。”赵俊良笑了。没有野兽,他放心了。渐渐逼近的雷声使他想到了自己最欣赏的一句形容打雷的诗:“一声天欲裂,惊散满地魂。”用在此处真是贴切。
这一定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这一定是一场能让整个世界都焕然一新的暴风雨!来吧!暴风雨!我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欢迎你为它洗礼!
起风了,风刮的有些不祥。屋外传来哗啦啦和吱吱的响动,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但足以使人疑神疑鬼。
赵俊良又想到了学校。这里的学校好吗?有没有黑板?有没有桌椅板凳?有没有阅览室?有没有体育器械?赵俊良在城里时曾多次听到在农村的小学里学生是露天上课的。小学生们一无所有,他们像宣传画上画的那样,幸福地围在老师的周围,观看着慈祥的老师在地上用树枝写字,而微笑的老师正睿智地解释着什么------小学生们再用自己手里的树枝去模仿、去演算------人人都很认真,画面充满了欢乐。一幅多么令人向往的田园识字图啊!但赵俊良却希望马跑泉的小学最好不是这样的。他甚至异想天开地希望在这所小学里能像叔叔任教的中学那样有一个宽敞明亮的阅览室。但他笑了,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门外的风还在制造着恐怖气氛,赵俊良已经不害怕了。
老师严厉吗?他怎样上课?同学们会友好地对待自己吗?他们的衣着形象会不会是今天那群孩子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一想到站在家门口观察自己铲草的那群男孩就觉得失望。他们面容丑陋举止怪异;他们形象猥琐不懂礼貌;他们语言粗鲁行为古怪;他们衣衫褴褛不讲卫生------尤其是那个背着弓箭的男孩,他的装束简直就是上古洪荒时人文不化的重塑,而他的行事作风却像极了乱世的强盗。他几乎是一个生活在正常法则之外的强人!赵俊良觉得自己脑海里塞满了这个男孩的形象而且越来越清晰,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和那个男孩至少认识一千年了。
“难道他全是缺点吗?”赵俊良不由得问了自己一句。不,绝不是。特点就是优点,至少他的幽默、直爽是自己学不来的,他的大胆、果断是自己一生也达不到的。但他显然很自负、很高傲。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一定是这个村子的孩子王,是自己以后生活中时刻都要面对和无法忽视的因素。赵俊良朦胧觉得以后和他——包括他周围的那几个奇形怪状的孩子——之间的沟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又渴望着友谊,渴望着及早和他们做朋友和溶入到同龄人的生活中去------
愿望能实现吗?带着满腹的疑问和憧憬,赵俊良在雷电到来前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