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又黑又瘦的半大老鼠,尖尖的嘴上有几根胡须,它的腿细的像铅笔芯儿,耳朵薄而透明。两只又圆又小的黑眼珠无辜中饱含着惊慌和绝望。它似乎并没有怨恨人类,只是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这残忍的叔侄俩,乘人不备,等身长的尾巴一闪就窜的不见影了。
赵俊良顿时动了恻隐之心。他知道:这只老鼠很快就要死了,天地再大,也容不下无食的蝼蚁,况且是一只远比蝼蚁大得多的老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腔悲凉涌上心头。看到干劲十足的叔叔,他甚至认为自己和叔叔就是乱世的强盗。
那次掘到的是一些混杂着小豆的包谷。俊良张开布口袋,看着叔叔用铁锹将带土的粮食一锨锨装进袋子里,直到经过仔细搜寻后发现鼠洞里确实连一颗粮食也没有了,叔叔这才扎住口袋扛在肩上,然后又急匆匆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城里的鼠洞掘尽了,叔叔和他的同事就去郊区;郊区掘完了他们又跑到农村。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当叔叔正在挖掘一个口杯粗的老鼠洞时,被一只硕大的老鼠在逃窜时狠狠地在他的踝骨上咬了一口就再也不去掘鼠洞了。叔叔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铁锹闲置屋角慢慢就开始生绣------
这次搬家,赵俊良惦记着那把铁锨,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就带了过来。
饥饿的最大成就是制造疯狂。
不久之后,人们开始剥去那些忠实地看守着面缸的家猫和已经没有食物充饥、终日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朋友——狗——的皮了,人们喜不自胜地将它们的肉下了锅,急切热烈地等待在肉锅边------
有一天赵俊良终于想到了天上飞的鸟类,但已经迟了。他发现自己对于掌握新弹弓的技术还处于生涩的实习阶段时它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空中带翅膀的只剩下成群的苍蝇和偶然出现的疲倦的蝴蝶。那时,如果你走在城市的街道,只要你随便指着一样东西说这东西能吃。马上就会有一群人去抢;先抢到手再说。街上终日流传着某人食物被人抢走的消息,甚至有人因为食物被抢后绝望地跳井了。再后来,一些老年人开始神秘地讲述古代易子而食的传闻------
往事不堪回首。饥谨年代的往事更加不堪回首。它让经历过的每一个人心头蒙羞。
突然,一阵呜哇呜哇的唢呐声顺风飘了过来。六个人扭过头看。赵俊良看到有一只送葬的队伍正从沟道走了上来。
这是一支并不雄壮的队伍。前后也就十多个人。除过三个乐人和四个抬棺材的人以外,后边只跟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妇女和三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前边没有白幡开道,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从胳膊上挎着的担笼里抓些纸钱扬向空中。棺材上边也没有棺罩,匆忙打造的棺材连油漆都来不及刷上。痛哭的妇女头上扎着一条白布带,她一会儿仰面朝天,一会儿又低头看地;远远看去,活像个磕头虫。而她那三个东张西望的儿子则相互热切地打量着其他人身上的孝服,也更感兴趣于手里拖着的那根哭丧棒。
赵俊良还在看。他没见过农村埋人。五虎上将却失去了兴趣。
秃子骂道:“不要脸的货!这会儿后悔了,早干啥去了?”
赵俊良意识到这里面有故事,回过头鼓励地看着秃子。
秃子抖擞精神说:“这女人叫槐花,她男人是五队的半劳——”
“半劳?”
“就是只挣一半工分的残废。去年分秋粮时,他家分的口粮是六份:他妈、他两口和三个娃。六乘以十五——”秃子艰难地算出了结果,说:“九十斤。七个半月接上夏粮——九十乘以七个半——一这是多少?”
赵俊良随口答道:“六百七十五斤。”
“对,就是六百七十五斤。”秃子接着说道:“但按劳力分的工分粮,他家却少得可怜——谁都知道她家的粮食吃不到夏天。尤其是把粮食交到这号女人手里就更接不上收麦。”秃子语气突然柔和起来:“这女人长得心疼,谁见了都流涎水,就是不会过日子。”
“长得心疼为啥要嫁给半劳呢?”赵俊良不解地问。
“她娘家是富农,谁要她?——你净打岔!我讲到哪儿了?”
“你讲到‘这女人长得心疼------就是不会过日子’。”
“对。这女人长得心疼,就是不会过日子。又想叫娃吃饱、又想叫老汉吃好,又不敢得罪贫农的婆婆,于是上顿下顿作饭她都不掺野菜。二三月时候,人家都到队上的苜蓿地里成群结队地去偷苜蓿,她不去,说是嫌丢人——我看她是怕人提她富农出身的事。结婚五年,她掰出来的三个儿个个都是蜘蛛肚子——见吃饭连碗都想咬碎。分下的粮食没成想连四个月都没吃到就完了。这一下狗日的全家都急了,再想偷苜蓿,过了季节。地里没啥偷,思来想去她就想到了偷野汉。”
秃子越讲越带劲。“四队有个会计,轻贱的很。自打残废把这女人娶进门他就涎水不断地对她说些酸话。这女人以前不理他,头扬的高高的给他办难看。但这会儿没粮了,婆婆下不了炕,娃又成天说肚子饿;没办法,就主动寻那个会计;他俩这就瞎到一起了。她每天只要去一回,就能往家里拿些包谷面回来。男人也不管,婆婆也不问;时间长了,全村都知道了。四队那会计还逢人就宣传,说这女人生过三个娃了,奶还挺的像凉粉,轻轻在沟子上拍一下,俩奶都乱颤。把他迷的,恨不得一天日八回。他还对人说,他日一回就得支给她一斤包谷面——”
“一斤包谷面?”赵俊良问:“这咋够六个人吃?”
“就是因为不够吃才出事了。”秃子说:“她男人嫌丢人,连门都不敢出。但坐在家里干挨饿也不是办法;于是就想自己弄粮食。前几天下大雨时,趁天黑他拿了个铁棍撬开了队上仓库的大锁。把五队保存的下一季的玉米种子偷了一袋子回去。没想到这狗日运气太瞎,刚到家,雨就停了。天亮后队长带着几个人沿着脚印就找到了他家。他正累的在屋里喘气,种子还一颗没动呢就被逮了个正着。五队社员很气愤,怪他偷种子,差一点绝了全队第二年的口粮!队上就嘈哄着要开他的批斗会。他狗日也果断,二话没说就给二梁上拴了个绳吊死了。”
“他女人呢?咋不制止他?”赵俊良吃惊地问。
“她那会儿正挣那一斤包谷面呢。”
送葬的队伍没精打采,唢呐声也断断续续。也许是离村远了,那女人的哭声也没了真情,但依然是扯长声嚎着。纸钱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撒向空中。棺材摇摇晃晃地一路朝北,间或可见那三个男孩手中的哭丧棒在空中一抡。很快,这支送葬的队伍就越过了冢疙瘩继续向北走了,走向了村里划出来的集体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