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牛,逮不住算了,回吧。”越往边缘走越有怯意,看到眼前那摇摇欲坠的立土,赵俊良决心劝劝他。
马碎牛忘却危险的喝骂和赵俊良善意的劝阻吸引了另外几人的视线,他们不约而同地过来观看。
不知是蚂蚱的逃离激怒了马碎牛还是赵俊良的好言相劝伤了他的自尊,看到大家纷纷围过来,他对着那个表情木然的蚂蚱大声骂道:“逮不住?我就不信逮不住你!你听着:今儿我要逮不住你,我就跟你姓!”赵俊良难掩笑意,说:“你跟它姓还是姓马,只不过是多了一个虫字旁。”
马碎牛根本就不知道“蚂蚱”两字咋写,更无心理会方才的誓言是否使自己伟大的姓氏有沦入虫道的风险。他只是两眼紧盯着那畜生,唯恐它飞去。
那蚂蚱丝毫也不怯火这位马跑泉第一员大将,它好整以暇,并不逃走。用一对前足梳理长长的眉须,悠闲的像清晨梳妆的少女。它还掉过了头去,把自己易受攻击的尾端对着六个庞然大物;蔑视与挑衅之态无以复加。
马碎牛收起怒气、调整战术,弯着腰蹑手蹑脚慢慢靠近。那蚂蚱不再轻敌了。它横过身来一动不动十分警惕。就在马碎牛鼓圆了劲做最后一博时,它身子一转,鼓足力量展开碧绿的翅膀一口气飞出去了六七米,几乎是在碰到了陡峭的土壁时才停了下来。
众人蜂拥而上。追出去一半,突然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他们意外地发现事态变得非常严重:陡峭的土壁下有一个可怕的土窟,猛一看像是一个废弃的小窑洞,黑洞洞看不到头。但它上面的穹顶却不是圆形,满布缝隙的立土一条条挤插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犬牙交错的顶棚。两侧的洞壁也满布竖向裂缝,成自然状态毫无琢饰地矗立着。周围静极了,六个人又一次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恐惧。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偶然几声虫叫也让他们心惊肉跳。
“这里有胳膊粗的蛇!这里有和蛇打架的狐狸!”每个人都想到了那个传说。
秃子想跑,但怀庆和狗娃站在他身后恐惧地紧紧靠在一起,挡住了他的去路。绝望之余,他一边慢慢往下蹲一边开始抖。
明明两个眼珠一动不动,紧紧盯着那个洞口,像一个泥塑木雕的人。
秃子已经完全放弃了尊严。他的嘴唇在抖动,他的全身都在抖动。他尽情地抖动、放肆地抖动,他抖出了节奏、抖出了韵律。他的长一行短一行的眼泪尽情地流淌,压抑的抽泣声更加加剧了大家面临死亡的恐怖感。
赵俊良也吓得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活跃的大脑完全与僵硬的身体脱节,迅速逃跑的本能在不听使唤的腿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后却化做了维护结拜情义的镇静。
马碎牛最先恢复常态,他问:“咱的蚂蚱呢?”几个失魂落魄的同伴这才回过神来。
那只蚂蚱还在那儿,就站在洞口下。它似乎也被那个洞窟吓呆了,一动不动。
马碎牛抬脚起步就要行动,但他刚迈出的一只脚并没踏实却不得不停在了空中继而慢慢收了回来。赵俊良顺着他一伸一缩的小腿看去,一个隐伏的更大的危险差点与他们猝然相遇:在他们和蚂蚱之间的必经之路上,一株两尺来高的小灌木的背面有一个脸盆大的马蜂窝!
五虎将全变了脸色。每个人都交替地看着远处的洞窟和身边的马蜂窝。
马碎牛弯下腰仔细观察,那马蜂窝结在一棵胳膊粗的枸杞老枝上,两侧的杂草簇拥着它,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可怕的是蜂窝背对着他们。若不是黄蜂一身油亮鲜艳的礼服过于扎眼,马碎牛也许一脚就踏上去了。
也许是雨后闷热慵懒,也许是这些马蜂从没见过人类,也许是它们对自己与生俱来的武器充满信心,它们昏昏然爬在蜂窝上,呻吟着,丝毫不受外界影响。
这些黄亮的马蜂身长几近一寸,一个个头大似螳螂,腰细如丝线。布满黑色条纹的花生米大的腹部末端,长长的尾刺伸伸缩缩地抽动着。偶然会有一两只起飞,但那不是为了觅食或是放哨;仅仅是被同伴挤得无立脚之地,换个位置而已。
天不怕、地不怕的马碎牛止住了脚步,几员大将的脸色也雪上加霜不成人样,赵俊良没经过这阵势,更是恐惧的要命。
马碎牛很专注,他并没有发现身后同伴的变化。他歪着头观察了一会儿,欣喜地说:“不捉蚂蚱了。把蜂窝拿回去,药王洞吴道长收呢,像这么大的蜂窝,最少三块钱一个。”
赵俊良作难地说:“那得把马蜂全部赶走——或是弄死。马蜂能答应吗?”
马碎牛面带奇怪之色责备道:“真是个书生!猫逮老鼠从来都不考虑老鼠是不是答应,咱需要蜂窝谁还管马蜂啥意见呢!”
怀庆也不想招惹这些马蜂,温言劝道:“对付马蜂要用火烧呢!但一见火又保不住蜂窝;咱又没火,我看算了吧?”
“没火怕啥呢,‘哑柏红’唱戏时说过水火无情。火能烧它的翅膀,那水浇湿它的翅膀它不是也飞不起来了?”马碎牛说的振振有辞。
他坚定的态度影响了大家,每一个人都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他的推断。几个伙伴在听了他俩的对话后先是心惊胆颤地看了看那个黑森森的洞口,在确认争论并没有引来出洞的大蛇或是狡猾的狐狸后,恐惧便有所缓解,对马碎牛的说法在犹豫过后也挨个点头表示支持。
“恐怕不行。水库离得远,这儿又没有水,拿啥浇呢?”
赵俊良实在不想去招惹这些马蜂。他曾听爷爷说过:蜜蜂蛰人,只能蛰一次。蛰人后蜜蜂的刺便留在了人身上。失去武器的蜜蜂会拖着扯断的肠子飞回去,死在蜂巢外。恭惟点说,它的武器也就是个长矛。马蜂就不同了。且不说它所使用的武器化学毒性极强,仅它的尾刺也进化的十分先进:不但枣刺般雄壮,还可重复使用、连续蛰人。形象地说,那简至就是长在尾巴上的机关枪!
“要水干啥?趁马蜂这会儿晒蔫了,一人尿一泡就行!虽然咱只有六个人,但这在戏上叫‘水淹七军’。再说这也是行善呢,把马蜂浇下去又不要它的命,这多好?等一会儿咱走了、它们的翅膀也晒干了,就可以再垒窝了——马跑泉五虎上将真是善人!——盖房吧,省得它们懒洋洋无所事事。”马碎牛满脸都是淘气的笑容,他绕在前边扯开了裤带,端出了小钢炮。秃子马上仿效,众人也纷纷点头;一个个如法炮制,呈扇形站成一排,笑嘻嘻扯开了裤带。
“不敢!”赵俊良急忙制止。话音未落,马碎牛“那话儿”早已对着蜂巢左右摆动,水龙头般哗啦啦射了过去。其他几人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一字排开,任凭裤子跌到脚面;挺起肚皮,摆开了一个居高临下的围剿之势。
赵俊良怀疑“水淹七军”能否奏效,稍一犹豫忽然就觉眼前一黑,他大叫一声:“不好!”两手抓着衣服下摆向上一撩就蒙住了头,爬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错已铸就!
原以为已经遭遇灭顶之灾的蜂群“轰”的一声腾空而起,怀庆反应快,高喊一声:“快跑!”其他几个人来不及反应,慌乱地提起裤子,跟着他仓皇向外跑去。没想到马蜂却是追着风蛰人的,放下巢边一动不动的赵俊良不顾,一窝蜂都嗡嗡追了下去。声音愤怒而雄壮。赵俊良偷眼看,倾巢的马蜂在空中形成了床大一片壮观的云团。
马碎牛刚觉兴起就看到眼前一暗。那些刚刚还似昏睡的黄亮小畜生反应居然出乎意料地神速,一瞬间腾空而起!它们不但知道谁是敌人,也知道要干些什么。它们依靠自己与生俱来的精密仪器毫不费力就锁定了侵略者的真面目。就在马碎牛收起惬意、惊愕愣神间,这些极具攻击力的生物已经轮番扑向他的“发射架”,并以此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锅盖大的圆。越靠近中心,马蜂越多。越靠近中心,马蜂越疯狂。群蜂你争我抢、此起彼落,狂蛰不已。活像把个筛子大的马蜂窝搬到了马碎牛的肚腹间、大腿处。马碎牛“妈呀”、“妈呀”连连怪叫了几声后,逮着怀庆的话音,提起裤子掉头跟了下去。不料想提裤子时却将上百只马蜂兜进了裤裆。只得一只手提着裤子跑,另一只手隔着裤子拍打自己的小腹、下体。他一边骂一边叫,渐渐地远去了。
沟道里恢复了起初的宁静,蚂蚱和知了又开始鸣叫了。
赵俊良知道危险过去了,他轻轻掀开蒙在头上的衣服慢慢站了起来。一眼看见蜂巢就摆在自己面前。他拔起一株小灌木扫落了盘踞其上寥寥无几的几只马蜂,折断蜂巢下连接的灌木,用铅笔刀削断了灌木柔韧的外皮扛着就出了沟道。临走时,他看了一眼那个洞窟,只觉得后脊梁发冷发麻。一路上他看见成串连片的马蜂尸体。有些马蜂只是受了伤,并没有死去,或残废或瘫痪正痛苦地在草丛间挣扎着。
马蜂的报复犹如附骨之蛆。赵俊良加快脚步追了下去。路上的死蜂越来越少了,看来马蜂已经被马碎牛他们扑杀迨尽了。
他追上了他们。马碎牛两手捂着三岔口,裸露处肿得红而透亮,像头刚出炉的烤乳猪。他泪水长流,疼的狂颤不已,痛苦之色不可名状。几员大将也被蛰的不轻:背腹红肿、哇哇乱叫,秃子声音最大,正在放声大哭。
明明喊了一声:“去医疗站!”众人如梦方醒急忙下了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