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武装起来!还要制定一个逃命的方案呢。”
“逃命?你胡说啥呢?我丢不起这个人!六个人还怕了他了?”
“话不是这么说。小心无大差,万一他要真的有枪呢?只要六个人没有被他一网打尽,他也就完蛋了。”
两人边说边走,路东不远处是二队新挖的蓄水池。那里边已经放满了水,一台潜水泵正在往农田里抽水。
马碎牛忽然沉下了脸,很不高兴地说:“建抽水站是咱俩出的主意,我大不表扬也就算了,反正他就长了一张冷脸。让我着气的是‘狼剩饭’现在见了咱也装忘了,好像都不认识咱俩了。”赵俊良安慰他说:“大人们想问题要复杂的多,你也不要计较。”说话间越过了水池,看见道路西边的土围墙圈着六、七亩地一块地方。靠着路边留有一个唯一的出口,有一个用杨树枝绑成的十分简陋的大门半敞着,宽的都能吆进一挂大车。院落里不闻动静,感觉里边很是静谧。
快到门前时,马碎牛问赵俊良:“还记得这儿不?我逮钉冠蝥蝥的地方。这就是我们一队的饲养室。”
赵俊良还没有见过生产队的饲养室,他想看看。于是两人扒着大门上的空隙往里张望。赵俊良看见靠北边是一排双檐大草房,他猜想那就是饲养室,是牲口吃草料和饮水的地方,也是饲养员和牲口晚上休息的地方。草房南边是个大院子,沿对面的墙边堆着两垛干草,旁边是一个水井,水井上架着辘轳。房前的空地上是牲口晒太阳和打滚的地方。那儿正有七八头无笼无缰的牛马驴骡,或坐或卧,低头纳闷地在院子里静养。牛看上去精神的多,虽然卧着,却扬着头津津有味地反刍;嘴角挂着白沫,那动作认真而有节奏。马驴骡子就差劲的很。一个个低着头一动不动,甚至眼珠也不转动一下。猛一看,一个个深沉的像欧洲那些大思想家,沉浸在复杂深奥的济世理论的推论之中而难以自拔。高度专注的精神状态似乎已使它们入定;赵俊良仔细一看,才知道它们是在发呆。一个个呆若木鸡,像没有灵魂的拙劣的雕塑。
马碎牛忽然问道:“你灵醒。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你给我解说一下。”
看到马碎牛如此谦虚,赵俊良就很感兴趣地问:“啥事?”
马碎牛说:“马看着那么漂亮、英俊,人为啥还要养驴呢?”
赵俊良先是一愣,继而就笑出了声。他说:“问的怪。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足见你是个思想家。但我老实告诉你,我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
马碎牛自言自语:“我也知道你回答不了。大家都养马,全天下都是马那该多好!平时当牲口用,打起仗来全部武装骑兵,不比两条腿的陆军强?”
赵俊良慢慢收敛了笑容,他开始认真思考马碎牛提出的问题。他发现马碎牛那看似简单而可笑的问题却并不是容易回答的。他想了想后认真地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想当然地说说自己的看法。我猜驴这种动物毕竟是一个有用的物种。总不能因为它没马漂亮、没马英俊,或者是因为它不能上阵作战,就把这个物种灭了吧?再说,驴也能干活,价钱可能也比马便宜,能养得起驴不见得就能养得起马。”
马碎牛打断他说:“不对,驴和马比是便宜,但要是大家都养马,马还能贵麽?”
赵俊良说:“也许因为驴比马温顺?也许因为驴身材矮小、吃的又少,穷人家养起来省时、省钱?反正,驴这种动物能存在就一定有它的长处,也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说:“啥长处呢?叫我看净是短处。骂人的时候是‘驴日下的’;说人太犟就说‘犟的跟驴一样’;说人愚蠢也是‘瓜的跟驴一样’;骂人脸长也说‘驴脸’。你说,那一句好听?”
赵俊良调侃说:“还有一句骂人话也和驴有关。”
马碎牛忙问:“啥话?”
“他大那个驴仔蛋呀!”
马碎牛笑了,接着说:“饲养员可继最爱说三句话:‘人闲了抽烟,牛闲了舔砖,驴闲了耍鞭。’你看,反正跟驴有关的话就没一句是好听的。至于你说驴身材小、吃得少那也不对,你到槽上看一下,哪头驴都不比马小。”
赵俊良微感惊讶,连忙问:“不对呀?驴比马小得多呀!我在电影上看到的驴起码比马低半尺、短一头,咋会一样大呢?”
马碎牛不屑地说:“你说的那是新疆驴,比狗大不了多少。平时只能骑一个人或者搭一个筐子,就再也没地方了。咱这儿的人挖苦新疆人说,他们常常不耐烦毛驴走的慢,于是将头钻到驴肚子底下,一手拢前腿,一手拢后腿,扛起来就跑。到家以后还高兴地不得了,说:‘咦,想不到我还提前回来了,以后就这样整,扛上毛驴赶路!’——你让他扛扛咱关中驴试试,脊梁杆子给他压断!咱关中驴大,不说叫驴,许多草驴都比马高。我就见过马和驴配种,那马跳起来几回,勉强把前腿跨到驴背上,‘家具’却在空里悬着,咋都够不着地方。把马忙的,把驴气的,把我笑的,把可继急的——热闹的很!你要想知道咱这儿的驴有多高,我就领你到饲养室里头去看看。”说完又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他大那个驴仔蛋,养那丑东西干啥?”
赵俊良的大脑正忙于处理马碎牛提供的大量的有关驴的信息,面对马碎牛的疑惑就想难为他一下,说:“那驴和牛比,那个丑?那个慢?人为啥还要养牛呢?”
马碎牛理直气壮地说:“这话不对。牛是牛,驴是驴,不是一种东西,不能在一块比。谁见过拿羊跟猪比的?”
赵俊良十分奇怪,就问:“那马是马,驴是驴,也不是一种东西呀!”
“是一种东西。”马碎牛极为肯定地说:“它们把的屎圆圆的、硬硬的,一个模色:一堆屎蛋蛋;也都叫‘驴粪蛋’——马把下的也这样叫——没人能分清一泡牲口屎是驴把下的还是马把下的。牛把的屎就不一样了。那是一层一层的,像三原油塔馍,也有些像你们城里人吃的花卷。俩长相也错的远。牛脖子底下有板筋,马和驴就没有。还有,马和驴都不长犄角,牛是‘十牛九犄角’;它们的颜色也不一样。马和驴吃东西慢,是拿嘴唇拨着吃,吃到肚子就没事了;牛就怪,吴道长说牛长了四个胃。吃东西拿舌头卷,先塞满肚子,等闲下了再一口一口吐出来嚼细,品够了味儿然后再咽下去。日他妈,全世界的动物都没有它这吃法!还有呢,马和驴的蹄子都是囫囵个的,牛蹄子却是两半------”
赵俊良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闪不上话来。
马碎牛更加得意了,话就越说越怪。他发挥道:“要叫我说,这世界上只要是丑的、笨的、慢的,统统不要。只留下漂亮的、灵醒的、快的,那有多好!”
赵俊良急忙抓住他话中的破绽,偷换了概念诡辩说:“你就是中国的希特勒!这世界上公鸡比母鸡漂亮,把母鸡都杀了,以后还有鸡没?女人比男人漂亮,把男人都杀了,以后还有人没?月亮比太阳漂亮,你把太阳卸了,以后还有白天没?”
赵俊良深知自己在胡搅蛮缠。让他想不到的是,马碎牛听的很认真。他思索了片刻,突然问道:“你说这世界也怪,啊?为啥女人比男人漂亮?为啥长翅膀的都是公的漂亮?这老鼠啦、猫啦、狗啦这些四条腿的动物却一个模色,猛咂一看就分不出公母?这、这一切都是谁安排下的?”
赵俊良城里生,城里长,哪接触过马碎牛提出的这些问题?他是真回答不了了。只好说:“看来你真是个思想家。你的问题把我难住了。不过,我想先观察一下马和驴的差别,看看驴到底有那些长处让人至今离不开它。实在找不到答案,那就请教饲养员可继。”
“问他?”马碎牛面露鄙夷:“十岁那年他从崃头上跌下来就瓜了。吴道长给他配的药方,散了两年淤血,就治成现在这个样子。能从一数到十,就是不会从十数到一。要不然,十八、九岁一个好好的壮劳力咋能让他当饲养员?”
“差窍的人还能喂牲口?”
“这就是马跑泉第一大怪。”马碎牛说:“这怂干啥都不成,惟独喂牲口,谁也比不过他。他还会给牲口看病,还会给牲口接生——对了,这怂还和牲口说话!人都说他是牲口托生的。”
马跑泉居然有这么个怪人。赵俊良更觉新奇,非常想见可继,他问马碎牛:“能见到可继不?”
马碎牛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他是县长?见他一面比见‘狼剩饭’都容易;人就在这里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