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哥还是不卑不亢:“大哥,我错了。”
说时迟,那时快,水曲柳上去就是两个“电炮”。帅哥嘴角立刻渗出了血,但他没有躲,站得仍很直,只是说:“对不起,我错了。”
这帅哥跟我们并无仇怨,我们看不过,赶紧上前劝住水曲柳。
水曲柳说:“你今天态度还不错啊。知道了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是,大哥。”
水曲柳说:“知道我是谁吗?二中敢死队的水曲柳。你们一中的要想拔豪横,还嫩了点儿!走!”他把大衣的衣襟一甩,朝我们挥了一下手,带着我们扬长而去。
出门后,水曲柳仰天大笑:“哈哈,放心吧,他们一中的今后再敢欺负你们,我改姓!”
我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就这样,每天到处乱逛,我们感觉很潇洒,远强于前一段坟墓似的生活。
这期间,我收到了父亲一封来信。父亲说,他已经从干校回来了,但并不意味着下放生活的结束,更漫长的流放还在后面。单位下令,一部分干部全家都要去“插队”,当时叫“干部走五。七道路”。这是专用术语了,就是让他们与工农相结合,不过想当工人那是奢望,而是彻底被赶出城市,去过老农的生活。父亲说,他的“历史问题”虽然查无实据,但终究也是个“问题”,所以导致这次被长期发配,连累了全家。他让我抽空回家去一躺,再不回去,家就不在长春了。信不长,也没有一贯的教诲,只是有些伤感。
我联想到父亲的身体,不敢想象他怎么干得了沉重的农活儿?又想到,难道一家人就要永远告别城市了?
命运有时候真是面目狰狞,不给人一点儿希望,非要把所有的不幸通通加到某一群人头上。明明是恶意的惩罚,却又冠冕堂皇,让你连反抗都没有理由。
我读罢信,长叹一声,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在长春,眼下还有我温暖的家。可是这家,马上要消失了。今后所谓的家,还不知道在那个乡下的土坯房里。这已经不是游戏了,是代表正义的力量对我们这类人的惩罚。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他们赐予我和我的家庭的唯一出路。
我到邻居的老农家里去了一躺,问问有没有新鲜的小米,想买一点儿给父亲带回去。父亲有胃病,他今后还要像大老张和王队长那样当农民,我没法儿帮助他,只能以此来表示一下心意。
邻居说,新小米还没有磨出来,让我等两天。
水曲柳见我长吁短叹,就问我怎么啦。我说:“老爸和全家都要下乡了。”
他说:“那你还不快回去看看?这破集体户,没吃没喝,还呆在这儿干嘛?”
我说:“等两天吧。”
水曲柳他们终于在我们这里呆够了,要走。我们都有点恋恋不舍,决定由老龚、小迷糊和家轩送他们一程,送到官地公社再回来。我轮值做饭,就免了。
临走,我跟水曲柳他们挨个儿握了握手,让他们有空再来。
水曲柳说:“哥们儿,别发愁。你老爹当年没去延安,今天才倒了霉。这次,你就当他去延安了,什么‘五。七’道路,能怎么样?还能把人搞死?说不定这将来就是他的资本。山不转水转,二十年后看谁是好汉!”
水曲柳这当然是满嘴胡说八道了。但二十年后,我的老父亲确实是时来运转了,而且势不可当,比当年去了延安的,还要辉煌。我后来就想,水曲柳,一个长春二中的无赖混混儿,无意中竟然能道破人世间的真理。他的话,我一直记着。在遭遇挫折和困难时,经常用它来鼓励自己。
天仍然阴着,小雪静静地飘,村庄没有声息。老龚他们送水曲柳一行走远了。雪野里,人影只是几个黑点。整个东甸子,都弥漫着柴烟的气味。视野里欢蹦乱跳的东西,只有狗。高高木竿上的那些“伟大旗帜”,经过一夏的曝晒,已然褪色,但飘起来仍是威风凛凛。
他们是一早走的,下午老龚就能回来。我洗好了几个马铃薯,准备做下晌饭,等老龚他们回来吃。
可是,这顿饭,他们没有吃得成。
我做好了饭,盛到搪瓷脸盆里,拿到里屋炕头,用棉被盖起来保温。然后,就煮盐水土豆——老菜谱了。
郁闷一阵阵涌上心头。漫长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还要过五、六个月这样的日子,我们难道一天一天就这样过?
我走到门外,呆呆地看着铅色天空下的雪野。细细的雪花飘得很欢快,它们不知道愁。
此时,不知即将落户农村的父亲怎样了?不知正在收拾家当的母亲在想什么?那个白雪覆盖下的故乡的城,此时又该有多美?
就这样呆想,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梁燕眉在里面喊了一声:“呀,你的土豆!水都烧干了!”
我慌忙跑回灶台,看见灶坑里面的炭火已经被扒了出来,掀开锅盖看看,煮土豆成了烤土豆,糊了。
我们“这一户”四个男生轮流做饭,他们“那一户”四个女生轮流做饭,我和梁燕眉排在同样的班。可是自打“电炮事件”后,每次做饭,她再也不跟我说话。今天,她只是帮我把炭火扒了出来,就进屋去了。
梁燕眉啊,我平生第一个恋慕的女孩。她的声音,老远就能让我心颤;她的欢笑,隔着墙壁我常常能听得到。年轻时代的爱,就这么敏感。那年月,人们穿得都差不多,但她的身段,即使在千万人当中,我也一眼就能分辨得出。
在东甸子的岁月中,我始终感觉她离我很近很近。虽然现在我们已渐行渐远,可是我仍然在想象中,把我的将来,和她联系在一起。在火炕上,夜长睡不着,我就忍不住要想象,我们总会有一天,一块儿回城去探亲,去逛繁华的重庆路,一起在那春天的白杨树下散步。少年人所梦想的幸福,不会是油盐柴米,而就是——能拉住一个可爱女孩儿的手。在现实中,虽然两人已无话可说,但这禁绝不了一个痴迷者的想象。
我未来的生活中,怎么可能会没有梁燕眉,怎么可能……
正在呆想间,冷不防有人“咚咚咚”地跑进院子里来,大声喊我。
我出门一看——是水曲柳!
“是你?怎么啦?”我心里一惊。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不是想回家吗?”
“是啊。”
“走,快走!”
“怎么走?”
“有车呀!你就别问了,走!”
“我……还有小米没买呢。”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都等你呢,走!”
我被他拽着,来到了公路边,远远看见路上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上面坐着几个人。这水曲柳,搞的什么鬼,说不定怎么花言巧语把人家的军车给拦下了。
走到近前一看,我的妈,全是我们自己的人!老龚、小迷糊、家轩,还有水曲柳的那俩哥们儿,都坐在车上,一本正经。
小迷糊见我踌躇,憋不住一乐:“看什么看?都是国军!”
怎么回事?我仿佛是在做梦。
“你们怎么搞到的军车?”
“哈,上车吧,回长春!”
我挤了上去,几乎等于坐在他们腿上。
“你们这么大能耐?哪儿借来的车?”
大伙不答,只是笑。
水曲柳把车开起来,回头对我说:“什么借的,谁能借给咱们?偷的!”
“偷的?这军车?”我愣了。
“这有啥?容易!县革委会的二把手、军代表,坐这车到官地公社开会,中午在饭店下馆子。车就停在道边,没人管。我伸手进去把电线扯断,两根线一打火,点着了火,就把车发动了。在二中武斗时,常干这事儿。”
“那人家不找?”
“就让他找,把官地挖地三尺去找吧。他做梦也想不到,咱们上长春了!”
“上长春?咱们上莫斯科!——前进!”老龚哈哈大笑。
老式吉普是帆布的蓬,不防寒,但我们一点不觉得冷。开着军代表的车,看着眼前的通天大路,真是豪情满怀。
敦化的群山,一片银白。无边无际的树,都落光了闲地摇曳,再不会有眼保健操的音乐在课间响起……“和平”,这个少年时代听得最多的词,将永远销声匿迹。我们从此就被推进了漫天风雪中,与狼共舞,奔逃不休。
回到长春,我赶到三马路小迷糊家,报告了不幸的消息。小迷糊的母亲在家,她是个家庭妇女,听了我的叙述,当下就坐在炕上,拍着腿嚎啕大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她没有什么主意,只是哭。小迷糊的父亲从街道工厂下班回来,听了我的报告,沉着脸,默然许久,回头斥责说:“哭什么?脚上的泡是他自己走的。这小犊子,我们管不了啦!”
从迷糊家出来,我又到火车站前的老龚家。老龚的父亲在家,他休闲的时候,也是一身戎装,正在书房看书。听了我的报告,老人家眉毛一皱,问了问详情,没有再说什么。拿出一个本子,翻了翻,摸起电话要打,忽然想起我还在,就勉强一笑,要留我吃饭。
我借口家中还有事,连忙告辞了。老龚的父亲送我到院子里,手扶着栅栏门,没头没脑地叮嘱了我一句:“孩子,你记住,你们都还年轻啊!”
家里已经天翻地覆,东西都清理好了,该打包的打包,该送人的送人。没过几天,一辆大卡车就把我们全家拉到了四平地区的怀德县。
这地方是平原,不属于长春管辖,但离长春并不远。平原没有什么太多的资源,只能老老实实种玉米,所以不如东甸子富裕,连电也没有,晚上就点煤油灯。
我们暂时住在队长家的东屋,一铺炕住了全家人。劈柴、挑水、烧火做饭,过起了乡下生活。
我的老父亲,年过40了,从头学习劈柈子生火。队长的老妈看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讥笑道:“老某啊,你喝了那么多墨水儿,往后全都用不上了吧?”
我也开始在队里劳动了。我知道,生活中的关隘必须硬碰硬的去闯,今后我的路,再没有一丁点儿可以浪漫的余地了。那时候身体还挺棒,我每天都下死力地干,社员们很惊奇,说:“你干活还真是不惜力啊!”
当时有个政策,下乡的干部,可以把自己在外地插队的子女迁到身边来。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活路。于是,在乡下过了一个死寂的春节,三月初,我重新踏上到东甸子之路,去迁户口。
先到长春,再转车。如今这座城市,除了火车站候车室和医院走廊,再无我的一寸容身之地。买了到敦化的票,也不敢到其他人家里去探听消息,就在候车室过夜。晚上,车站派出所的警察狠狠地把我盯了半天。
我在心里哀叹,这才不过几天,我在长春的居留,就已经是非法的了!我的省实验,我的斯大林大街,都远离我而去。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这个美丽的城,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属于我了。历史的前进,就是以粉碎我这样的人为代价的。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小人物,哪里有什么权利谈个人的悲欢?
从敦化坐上长途汽车,我的心就在打鼓:这次回东甸子,能看到谁?能看到些什么?那件偷军车的事,过了三个多月,应该没事了吧?刘队长会是一副什么嘴脸呢?老龚他们会在户里吗?梁燕眉还是那样俊俏吗?
到了集体户,已经是下午,下晌饭刚吃过,男生屋子里有人。我推门进去,第一个看见的是小迷糊。
他一愣,满脸惊喜:“哥们儿!”喊着,就扑了过来。
我们俩紧紧相拥。
屋子里还有老房、亚奎和长骏,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敌意,很友好地围上来,问这问那。
听说我要迁到父母那里去,大伙都挺高兴。亚奎还分析了一下好处,他说:“有父母在,你再表现好一点儿,前途准没错儿。”
我问小迷糊,偷军车的事情是怎么了结的。
小迷糊告诉我,那天军代表发现车子被偷走,不禁暴怒,下令全县民兵进入二级战备状态,把所有的公路关卡都封锁住了。水曲柳他们就是不往敦化开,也是插翅难逃。当天除了小迷糊之外,车上人全部落网,被关进收容所。后来,小迷糊没敢回家,去自首了。人家做了笔录,倒也没关他,让他回集体户等候处理。
原来,敦化县当时的头头在处理这个案件时,发现有些麻烦。一是做案人年纪太小,动机不明,不好扣太大的帽子,况且军代表的车被偷,也不是一件宜于张扬的事;二是抓到的几个人当中,有两个是军干子弟,两个是省直机关干部子弟,县领导感到投鼠忌器。后来,老龚的父亲动用了一点关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老龚、家轩他们总共被关了一个月,就放了。春节期间,小迷糊跟他们互有过走动,知道他们俩正在跑转户的事。
小迷糊说:“你是第一个走成的。”
我问他:“你有办法走吗?”
小迷糊摇头:“没有路子,只能在这儿了。”
我对他说,我家下乡的那个地方,晚上能看见长春汽车厂的灯光把夜空照得发白。迷糊听了,不胜羡慕。
晚上,我们挨在一起睡,有聊不完的话题。
第二天我就张罗卖粮的事。我去年没在集体户呆几天,剩下了不少粮食,生产队要给我拨出来,拉到粮库去卖掉。这时候我才知道,队里执政的,已经换了王队长。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呀。换队长的原因是,一年下来,工分值不如以前。社员们都是务实派,发一声喊,就把少壮派刘队长轰下了台。
王队长毕竟是知识分子,对我很客气,亲自给我称粮食,还详细打听了我的家庭背景。我临走前,他专门来看了看。见我箱子上有几本书,马上抓起来,很痴迷地翻了翻。其中有一本是康德《宇宙发展史概论》,他摩挲良久,感慨地说:“这书,我上大学那会儿也读过。”最后,他提出想索要一本《全国交通地图》,神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很痛快地给了他。
我在户里呆了三天,每天都能看见梁燕眉。她样子一点儿没变。现在是三月,还没有开始春耕,活儿不累,女生们常常唱歌,都是很欢快的样子。可是,我和梁燕眉,始终没有说话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我和小迷糊在院子里聊天。女生们出去串门回来,一路唱着“远飞的大雁”。走近了,梁燕眉看见是我,就不唱了,停下来紧了紧鞋带,又往我们这边看了看,最终也没说话,起身走了。
我痴痴地望着她们一群进了屋。
我们那时候虽然年轻,但很封建,男女之间不能没话找话。习俗就这样阻止了我们最后的告别。
小迷糊明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