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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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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闹虎(5)

元载为他的这种出身低下卑微的命运,狂躁悖谬一生,肆虐宣泄一生,成为一个权力狂。作恶多端近十年之后,终于到了恶贯满盈的一天。“大历十二年三月庚辰,上御延英殿,命左金吾大将军吴凑收载、缙于政事堂,又收仲武、及卓英倩等系狱。命吏部尚书刘晏与御史大夫李涵同鞫之。问端皆出禁中,仍遣中使诘以y事,载、缙皆伏罪。”(《资治通鉴》)

要不是吴凑是皇帝的舅舅,满朝文武,皆是元载亲信,代宗连一个可以说话商量的亲信都没有。所以,这次审讯,实际上是这位皇帝在幕后c纵,因为贵为帝王的他,长时期内,不得不忍受着元载的猖狂。当原是鱼朝恩的嫡系,后来成为元载的亲信,一位任s生将的勇士周皓,在他家祖庙里,亲手杀死那头虎以后七年,元载也到了头了。

“先杖杀左卫将军董秀于禁中,乃赐载自尽于万年县。”(《资治通鉴》)

《新唐书》称元载“嗜学,工属文”。《旧唐书》称他“性惠敏,博览子史,尤学遗书”。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文学家大词典》的《唐五代卷》里,竟收有元载的词条。《全唐诗》甚至还收有他的一首《别妻王韫秀》的七绝,他或许应该算是一位诗人。“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看取海山寒翠树,苦遭霜霰到秦封”。但当元载坐在囚车里,押往万年县受刑,塬上风光,终南秀色,已经引不起他的诗兴。这头曾经不可一世的白额斑斓猛虎,进入生命倒计时之际,看到,听到,想到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死。

威也好,霸也好,神气也好,了不起也好,在死神面前,就不值一提了。

无论如何,元载也曾经是当朝一品,他那时要说个不字,代宗李豫也不敢坚持。对这样的大人物,行刑的刽子手,一是按照惯例,一是表示尊让,遂问了他一句,在最后时刻,阁下还有什么要求

元载说:“愿得快死!”

主刀刽子手曰:“相公须受少污辱,勿怪!”

“乃脱秽袜塞其口而杀之。”(《通鉴记事本末卷三二》)

这就是先贤在《战国策》中,对所有在巅峰状态,得意非凡的大人物,所敲响的警钟了。

“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意焉。”

元载能想到这个芝麻绿豆大的狱吏,将一只臭袜子,塞进他的嘴巴吗

帝王的聪昏周期率(1)

唐德宗李适,曾经是个很想有点作为的皇帝,但终于逃脱不了中国帝王难免的,这种聪昏周期率交替的宿命,到底还是昏庸,昏懵,昏聩,昏天黑地起来。中国历史进程中的许多悲剧,无不与最高统治者越活越颠倒,越老越错乱,越到晚越走向反面,越到临终越无可救药,有着莫大的关系。

就在德宗皇帝由聪转昏,由清醒变糊涂的早期,对曾经引为股肱,视为心腹的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陆贽,在一个私密的场合,推心置腹地说过这样一番话:“你太过于清廉和谨慎了,到了偏执的地步。各道、州、府到长安来,送给你一些礼物,是人之常情。你全都拒之门外,一律不受,那是很不合乎情理的。其实,如果送你一根马鞭,一双皮靴之类,收下了,也是无伤大雅的。”

历朝历代,混蛋皇帝很多,但再不像个样子、不成个气候的最高统治者,如他这样直言不讳地劝臣下纳贿,苦口婆心地动员掌管国政的宰相,还真是少见。既然说受贿可以,那么索贿也就无所谓了。以同样的道理推论,某种程度上的腐化堕落,自然也在被允许之列了。这位一国之主,连表面文章也不顾,明目张胆地告诉陆贽,小小不言的进贡啊,孝敬啊,表示啊,意思意思啊,无妨笑纳,拒绝的话,反而不好。这句话一出口,其实等于明说,陆相啊,即使大撒手地贪赃枉法,大面积地收受贿赂,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然而,他没有想到,陆贽不领情,断然拒绝。

陆贽(754—805),字敬舆,浙江嘉兴人。年十八登进士第,以博学宏词登科,是一个很有才干,很是正派,作风严谨,为官慎笃的政治家。德宗还在东宫当太子时,就风闻他的名声,等到登基后,很想振作一番,以使唐室中兴,就将这位干练之才,调到身边工作。先为翰林学士,后转侍部员外郎,进入决策中枢。

“贽性忠荩,既居近密,感人主重知,思有以效报,故政或有缺,巨细必陈由是顾待益厚。”当德宗被叛军出长安,逃亡在外的时候,陆贽随行。“山居艰阻之中,虽有宰臣,而谋猷参决,多出于贽,故当时目为‘内相’。从幸山南,道途艰险,扈从不及,与帝相失,一夕不至,上喻军士曰:‘得贽者赏千金。’翌日贽谒见,上喜形于色,其宠待如此。”(《旧唐书》)

可是,在唐朝,也不光是唐朝,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历朝历代,有光明磊落的贤相存在,也必有卑鄙龌龊的j臣出现,有慷慨激昂的正直之士纾难排忧,也必有恶浊邪佞的无耻之徒兴风作浪。上帝有时就像小商小贩那样打小算盘,令人无奈。卖好白菜偏搭糠心大萝卜,售鲜黄花要配臭不可闻的烂带鱼,从来不给那些封建帝王一个理想的执政班子,总是良莠不齐,好坏兼之,就看你这个当皇上的,是聪还是昏你用对了人,你江山坐稳,你看错了人,你日子就不好过。

就在德宗终于按这种周期率,逐渐混账,终于浑蛋的时候,一个在全唐史上,也数得上坏蛋之出类拔萃者,曾经注释过《史记》,也算是一个有文化,有学问的裴延龄,一步一步被信任,被宠幸。于是,这个中书侍郎,判度支,“j宄用事,天下嫉之如仇,以得幸于天子,无敢言者。贽独以身当之,屡于延英面陈其不可,累上疏极言其弊。”在封建社会里,正与邪的较量,谁胜谁负,关键在于德宗的p股坐在哪一边了。

知识分子要是下流起来,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由于“延龄日加谮毁。十年十二月,除太子宾客,罢知政事(等于逐出领导核心)。贽性畏慎(这是个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及策免私居,朝谒之外,不通宾客,无所过从(即使如此检点,裴延龄也不放过他)。十一年春,旱,边军刍粟不给,具事论诉;延龄(栽赃)言贽与张滂、李充等摇动军情,德宗怒,将诛贽等四人,会谏议大夫阳城等极言论奏,乃贬贽为忠州别驾”。

《旧唐书》在陆贽本传的结尾,这样写道:“近代论陆宣公,比汉之贾谊,而高迈之行,刚正之节,经国成务之要,激切仗义之心,初蒙天子重知,末途沦踬,皆相类也;而谊止中大夫,贽及台铉,不为不遇矣!”史官认为:贾谊在汉,只做了一个不大的官,而陆贽在唐,曾经官至宰相,执政中枢,但他未能把握住这样一个权高位重的机会,做得更好,后来弄到差点要杀头的地步,很为他惋惜。“贽居珥笔之列,调饪之地,欲以片心除众弊,独手遏群邪,君上不亮其诚,群小共攻其短,欲无放逐,其可得乎”

帝王的聪昏周期率(2)

其实,史官却并未指出,这其中,陆贽是一贯的,德宗是变化的,起初待他如患难之交,后来待他如陌路之人,是这位皇帝的聪昏周期率所决定的。

从李适诱使臣下公开纳贿,动员陆贽与他同流合污,他已经不是被逃出长安,那个孤寒的,凄惶的,无援的,不知所以的皇帝了。这时,他已经坐稳江山,还小有局面,便开始聚敛无度,盘剥百姓,私欲无穷,永无厌足起来。他除了国库以外,还设“琼林”、“大盈”两座私库,储藏朝廷群臣和地方官员进贡的财物。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其名篇《秦中吟》里,有一首(重赋):“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送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就是描写他的宠臣裴延龄等,为讨他的欢心,而乱立名目,强收税赋,以致民不聊生,黎庶怨恨的场景。

陆贽,一身清白,两袖清风,那时虽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之名目,但他从来不贪群众一针一线的便宜,从来不沾国帑一文半分的油水,当然要进行理直气壮的抗争。也许因为这种李适看来的别扭,才有这番开导臣下,适当受贿并无不妥的论调,作为帝王,如此行径,实在有点不可思议。说白了,给他立刻双规起来,判这位陛下一个教唆犯的罪名,不成问题。

于是,身为一国之主,竟想不到遭到陆贽的拒绝。这是不对的呀,陛下“监临受贿,盈尽有刑,至于士吏之微,尚当严禁,矧居风化之首,反可通行。贿道一开,辗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是以涓流不绝,溪壑成灾矣!”

宰相不伸手,而且劝皇帝也别伸手,这使得德宗有些难堪,感到尴尬。

按照常人的理解,皇帝都开了金口,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放手大干吧!当然,你要保持洁身自好的名声,你不想堕落到无耻地步,那也不必弄得皇帝下不了台。你可以不去做,但也不必表态表示反对。无论如何,他是一国之主,这点聪明,陆贽怎么也是应该有的。可他,本着“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遑他恤乎”的信条,当面反驳了李适。

被顶撞回来的德宗,那脸上的表情,肯定只有干笑,苦笑,和无可奈何的笑,至于他心里是什么样的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不是好笑,是可以料到的。从陆贽后来的下场,估计李适那时的心眼里,是y笑,是j笑。你算老几,竟敢对朕放肆!大概从此就种下了怨恨。

最高统治者要跟你过不去,那日子就怕很不好过了。一个科长,一个所长,一个村长,甚至一个p毛不是的小组长,你若得罪了他,还想法给你小鞋穿呢,何况九五之尊,当朝天子!

幸好,跟他谈话那时的李适,还没有完全忘了他接位后不久的流亡生涯中,陆贽始终追随,与他同苦共难之情。那两年里,仓皇逃窜,吃尽苦头,狼狈万状,不可形容。第一次是公元783年(建中四年),被反叛将领朱泚,逐出长安,逃窜到乾县;公元784年(兴元元年),第二次又被反叛将领李怀光逐出乾县,逃窜到汉中。那期间,李适能倚重者,惟有陆贽。所以,尽管又回到长安做太平天子,对于这位老部下的率直之言,无论怎样不中听,也不好意思拍桌子,瞪眼睛,跟他翻脸的。

若是按时下的党风政纪来考量,这位古人,拒腐防变,不贪不沾,一尘不染,风骨铮铮,也算得上是个廉政的模范干部了。史称陆贽一生,律己甚严。“性本畏慎,未尝通宾客”,“小心精洁,未尝有过”。甚至他后来被j臣构陷,这个李适差点要砍他的脑袋,总算在举刀时收了手,改为流放,谪至四川。“贽在忠州十年,常闭关静处,人不识其面,复避谤不著书,家居瘴乡,人多疬疫,乃抄撮方书,为《陆氏集验方》五十卷行于代。”

用今天的话来说,他是一个能够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的高级干部。

欧阳修在《新唐书》中,记载了陆贽早年的一则故事。他在华州任郑县尉,回老家探亲省母途中,路过寿州,曾经礼节性地拜见当地的刺史张镒。这位刺史是颇孚众望的大人物,最初没有太看得上如此年轻的后辈。但是,谈了三天三夜以后,对这位年轻人的学识见解,治国方略,钦服之至,就要求和陆贽成为一对忘年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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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的聪昏周期率(3)

分手时,张镒送给他一笔巨款,说是:“请为母夫人一日费。”陆贽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刺史当然坚持要他收下。最后,陆贽只好让步:“敢不承公之赐!”但仅仅受了他礼物中的一点茶久的历史,有着深远的文化,有着勤劳的大众,然而却落后于世界潮流。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掌握最高统治权的这些家伙们,浑浑噩噩,无知无耻者多,糜烂腐朽,耽迷声色者多,治国无能,破坏在行者多。而余下来曾经有所作为的君王,也很快就一百八十度拐弯,走向末路,败亡得比谁都快都坏。

因为,帝王之由聪转昏,除了自身人种学上的缺陷,在他身边的那些小人,也在推动着,加快着他的腐朽,他的堕落,他的不可救药,他的走向灭亡。欧阳修著《新唐书》,在《德宗、顺宗、宪宗》记后感叹:“呜呼,小人之能败国也,不必愚君暗主,虽聪明圣智,苟有惑焉,未有不为患者也。”

如果,整个朝廷都像陆贽这样刚正不阿,清俭廉洁,直言傥论,端庄崇实,唐德宗有可能将他的聪昏周期率,拉长一点,可包围着他的却是卢杞、裴延龄,以及宦官窦文场、霍仙鸣之流,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一个陆贽的拒绝,哪敌得上这一群混蛋联合体的拥趸啊!

帝王的聪昏周期率(5)

所以,任何一个社会,像陆贽这样敢拒绝邪恶的正派力量占上风的时候,这个时代就有希望,有生气,有前景,也有未来。反之,像陆贽这样代表正义,代表公道,代表人心所向,代表真理必胜的人物,处于孤单状态,受到排斥打击,遭遇不公对待,好人步步难行,这个社会,便会沉沦,便会黑暗,便会像堕入阿鼻地狱那样不见天日。

白居易在那组《秦中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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