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迸射出震惊的目光,脸色霎时铁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我心中明晰得很,他的始料未及,来源于他自认为对我的极度了解。他以为我会
顾虑到小周后、顾虑到全族上下三百多口性命、顾虑到他铁碗统治下的江南,绝
不敢将此事张扬,咬断牙和着血也要往肚里咽。
可惜他错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我,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李重光了。
纵使我身单力薄,而他高高在上,我也要以我唯一能用的方式,为他埋下不知何
时便会悄悄发芽的复仇种子。——终此一生,他都要活在猜忌、戒备,与不安之
中了!
望着他目光中愈来愈浓烈的杀气,我禁不住仰天大笑。
凄厉却畅快的笑声,在这森森宫墙之中、巍巍高殿之上回荡,惊雷一般炸响,振
聋发聩。
赵光义目中腾起的杀气将我凌迟一十八遍也不为过,可他却不能当众杀我。他也
顾虑到会落人以做贼心虚、杀人灭口的口实——他若想不动声色地杀我,有无数
种方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强忍着满心怒火与杀机,怒声叱道:“你们没见到陇西郡公受激过度患了失心
疯?还不快将他撵出宫去!难道你们一个个也神智不清了么?!”
宫人们在他一斥之下纷纷回神,左推右攘将我架出了皇宫。
我在绵延不绝的笑声中踏上归途:赵光义,定罪之词,不用你费心去寻,我已为
你准备好了!
恍惚中,竟不知怎样回到了荆馆。
秋水正在荆馆门前拧手跺足,状似焦急地等待着。
我一下车,她便趋身过来,放爆竹似的劈啪作响:“主上,秋水从小黄门那儿打
听到一个大消息!那个赵光——皇帝从幽州回来了,听说是偶遇自太原运粮回军
的杨业,从泥淖中被救上来的。杨业父子率部抵挡辽国追兵,当场斩了辽军前队
两将兀环奴、兀里奚,反攻追杀,直至辽军退出数里。如今那人率军回城,郡王
爷该如何是好……”
“秋水!”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音,“德昭秘密回城,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
秋水嗫嚅了,望了望我,低下头怯生生地道:“昨夜我起身关窗时,不小心瞧见
的……”
“而且还不小心听见是么?”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主上,秋水只是担心主上与郡王爷。在这里,秋水唯一能
信任与依靠的人,除了流珠姊外,就只有主上了。如果郡王爷真能给主上带来安
宁,秋水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淡淡道:“秋水,你知道么,德昭死了。”
秋水猛抬起头,惊愕地瞪大了她波光流转的水眸:“主上……您……您说什么?
”
秋雨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飘洒而下,我侧身向东南方望去,雨雾中的雕檐斗拱
若隐若现。
我怔怔地瞧着,仿佛痴成一座石像一般,许久,才发出梦呓似的低语:“……朝
来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
“主上……”秋水担忧地望着我,一双明眸泛着氤氲的水汽。
我依旧纹丝不动,只幽幽道:“今日……又是七夕。”
秋水点点头:“是的,正是主上您的诞辰。”
“秋水,今夜你为我备好歌伎优伶、管弦丝竹,多多益善,不可耽误!”
秋水诺了一声,又忍不住问道:“主上要庆生么?”
“庆生?生亦何乐,死亦何哀,”我仰起头,任凭寒雨斜侵单裳,在白衣上留下
点点酷似泪痕的湿渍,淡淡一笑,“即使是乘风归去,也要留下传唱千古的遗响
。赵光义,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来个了断了……”
十六
我生于七夕。
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七夕;豆蔻少女结缕穿针、供果乞巧的七夕。
在江南,每至七夕,我便命人设宴铺席,以红白绸缎百匹堆砌成月宫天河模样,
再饰以销金红罗、象牙玳瑁,极尽奢华。
悠扬丝竹之声,在那一夜,奏的总是《后庭花破子》:“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
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而后在妃嫔们的婆娑起舞与婉转笙歌中,我遥望苍穹明月,彻夜不眠。幽思迷离
中,仿佛此身已乘风而去,不在人间。
如今又是七夕。
依旧是月圆如镜,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再不是当年那和花和月的少年了,短短两年光阴,却教我的心苍老成耄耋。
“主上,歌伎乐师们已到了,此时正在楼前待命。”流珠端立在我身后,轻轻道
。
飕飕风冷荻花秋,明月斜浸独倚楼。我从银白窗边转过身,无法穿透的月华在地
面上留下一圈乌黑的剪影,轮廓分明地在青石板上静默着。
“原地设宴铺席,取窖酒十斗,所有仆役下人皆可随席而列,饮酒闻乐。另外,
交于乐师歌伎的曲谱……”
“《后庭花破子》?”秋水问道。
我目中一阵刺痛,几乎流下泪来,闭眼冷声道:“不,叫他们唱《虞美人》!”
“万万不可啊,主上!”流珠惊呼之下,竟跪了下来,“上次于赵匡胤的宴席之
上奏唱此曲,惹得他震怒,宋国诸臣也无不怨恨、弹劾,几乎引来杀身之祸!赵
匡胤曾下禁令:再有闻唱‘一江春水向东流’者,弃斩于市。主上今日若再次命
唱此曲,那赵光义又怎会放过您?请万万三思而行……”
我伸手轻轻扶起流珠,凝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