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钟楼37(3)
“是不是还得在这儿写上几句?”丁光明拿起招生表,指着其中一栏,问,“你带着钢笔吗?”
“有。”黄圆赶紧将笔递过去。
丁光明下炕走到地柜前,弓着身子趴在那里,黄圆赶紧端起油灯凑了过去。他写字的姿势有些特别,身子向一侧倾斜着,显得很吃力。他嘴里嘟囔着,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写完。“你看行不?”他边说边拿起招生表,自己端详起来。
黄圆匆匆扫了一眼,字迹还算清楚,全是朴实无华的语言,一句顶一万句,拙劣的字迹像是更能体现贫下中农的本色。她觉得,那评语中的话语,比她自己写得还好。
“挺好的。”她感激地望着他,接过招生表,声音在颤抖。她紧紧地攥着那张招生表,像是怕它突然会从手中飞走似的。一时间,她竟不知到底是该赶紧把这张表格揣起来,还是就这样拿在手上好。毕竟这张纸对她太重要了!它意味着梦境中的大学生活、城市户口、稳定的收入、令人钦羡的工作、机遇、爱情、家庭……最重要的是,可以令刘震亚大吃一惊,让他看看他曾经鄙视和羞辱过的人,照样可以成为大学生。
沉默。
她抑制着自己恨不得立刻就想飞出屋去的冲动,静静地站在那里。胜利在握,她想善始善终。
“你走吧,”丁光明说,“从明儿起,你就别出工了,该准备什么自己就准备一下。”
她感到一阵释然,浑身轻松。“我走啦。”她说。
“快走吧。”他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全喝了进去。“我觉着我这会儿又行了似的。”他说着将杯子摔在地下,仰身躺了下去。
屋外,月白风清,是个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夜晚。
黄圆来到村边的田野上,伸展双臂,尽情呼吸着这乡村之夜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她周身的热血在沸腾,她感到特别兴奋。她想,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自己设计、自己实施并获成功的胜利。一切都明码标价,双方都付出又都获取,公平交易,值了。是丁光明教会她该怎样和何时利用本能去获取,贫下中农再教育不用理论,没有循循善诱的说教,而是以身作则地邀请她,共同参加了一堂生动、难忘的实践课。这一课程的内容,立竿见影地使她改变了命运。
你得到了什么?
梦想得到的东西。
你失去了什么?
时代已经令你失去的东西。
你还想得到什么?
毕业文凭、工作职位、爱情、复仇的机会。
你今后打算怎么做?
时时处处努力。
此次送货上门的收获真不少。
回到宿舍,她打来一大桶水,脱光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起来。臀部生疼,她扭头一看,是一圈青紫色的牙印落在她那雪白的肌肤上,刺眼而又醒目。耻辱的印记,大小和那两枚公章差不多。肯定会褪下去的,她一边往那地方涂抹着药膏,一边安慰着自己。她担心的是,那同时印在她心中的耻辱印记,何时才能消褪下去。那一刻,她想起了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思念你。她觉得,能将她心中所有痛楚全部抹掉的人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你。
沉默的钟楼38(1)
在你的记忆里,你觉得过去只有一件事你做得对不起母亲,每当想起这件事,你便感到愧疚万分。那是在你从连队出逃以后,辗转一个星期回到你的家乡,见到了正在那里改造的父母时发生的。
当时,你看到父母在农村的困窘生活,便将吴歌和黄方为你凑的钱都放在了家里。并对他们撒谎说,你这次回来不仅是探亲,也算是出差,还有为连里购买水泵的任务,所以在家里呆不了几天。你所以这样说,是担心连里会派人尾随而来抓你。
母亲赶紧找出父亲的一件皮大衣,非要拆洗一新后让你带走,说他们根本用不着。你同意带走这件皮大衣,但也劝母亲不用拆洗。因为当你看到这件皮大衣时,就已经打定主意将它卖掉了,你需要用它换取出逃在外的活命之资。
母亲没有听从你的劝阻,两天两夜没合眼,将那件皮大衣拆洗一新。当时正值暑伏天气,看着母亲戴着花镜,不停地擦着汗水,弓着身子在油灯前为你缝制大衣的样子,你心中痛苦万分,但又不敢再多说一句,生怕引起他们的疑心。
几天后,当你在北京东单的一家委托商行门前徘徊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去,把那件皮大衣放在柜台上的时候,感到自己就像在犯罪一样。当你拿着卖掉大衣后得到的一百二十块钱走出那家店铺时,你哭了,止不住的泪水不停地流着,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出逃生活开始了,相对于吃饭而言,更为艰难和危险的是寻找住处。你有这样几种选择: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废弃的工棚和尚未竣工的房子,还有黄圆家。一天晚上,你甚至还去过一次她家,准确地说,是重施故伎,趴在她家对面的房顶上遥望过她家。当时,她家黑着灯,关着门,院子里荒芜杂乱,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你猜想她一定是在村里,好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你当时很想撬开房门在里面住上一宿,但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你不想让黄圆知晓你的事情,她一人在那么一个穷乡僻壤插队已经很难了,你不愿意再让她为你担惊受怕。这一点,你在出逃之前曾嘱咐过黄方。你所希望的,只是能在不被她发现的前提下,远远地见她一面。那一夜,你就睡在了她家对面的房顶上。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一夜你被恶梦惊醒过来好几次,你梦见黄圆赤身裸体地向一处阴森恐怖的黑暗走去,任你怎样呼喊她都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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