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晶晶一笑,望着树苗,慢慢说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树,它的名字叫香樟,丑陋的外皮下是最好的木材,有它生长的地方不会长虫子,你说的怪味道是它独有的驱虫剂,如果,你仔细闻,那味道是香味。来,你闻闻看,深吸一口气,你会喜欢的……”
她示意他靠近点儿,他不禁按她说的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确实是香味,说不清楚是浓还是淡,就那么独特地沁入肺腑,萦萦绕绕地存留不散。
冯晶晶也跟着深吸了一口香气,“初夏的时候,它还会开花,黄绿色的那种,配着它的叶子,可好看了。这么丑陋的幼苗,只要给它点时间,它会慢慢长成你想象不到的曲线优美的大树,能够覆盖很广的地方,……”
她的指腹来回轻摩粗糙的树皮,感受细微的刺痒,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全身沉入了记忆的河流,她痴立在中间,无形的景象自身边淌过,她说得很怀念很动情,“……,那年夏天,我曾坐在我家楼下那株香樟裸露出来的树根上,摸着它的树皮,感觉就像能够得到它的庇佑似的,丑丑的我,小小的我,和它好像啊……”
她这样子和他距离好遥远好陌生,韩睿康微拢着俊眉,不自然且疑惑地打断她,“你家楼下有大树吗?”
他去过她家,她家楼下都是那种树龄两三年的小树,还有,她那里丑了,他看着觉得挺顺眼,不像那个李歆绫,一看就假得他难受。
“啊……”,冯晶晶被他突如其来的质疑打乱了阵脚,连忙慌乱地解释,语调是狼狈的恶狠狠,“梦,我是做梦梦见的,喂,你懂不懂做梦啊?我这是做梦!”
“哼,你们女生就爱乱发梦水。”韩睿康不屑地斜她一眼,“搞这么多,你是想种树?”
“没错。”她肯定地用力点头,顿了一下,又笑了,霎时,清丽的面容斐然生辉,好似溶入了熠熠晨光,韩睿康有好一刻睁不开眼,只能愣怔地感受着她所在的那个方向。
她说得很慢,那些话仿佛能铭刻在他心上似的,“想想看,种一株驱虫子的香樟,然后,任它长得很茂密很庞大,而你妈妈就睡在那树荫下,太阳晒不到她,雨水淋不到她,虫子咬不到她,刮风的时候,还有香樟大树为她挡风,让它代替你守护妈妈,尽你最后的一份心意,不是很好吗?”
“尽我……尽我最后的一份心意……”,韩睿康很迟缓地重复一遍她的话,清冷的嗓音沉沉的,闷闷的。
“对呀!”
忽然,韩睿康装作倨傲的扬起头,在眼泪即将掉下来的时候,他骤然提起水桶和铁锨,转身,急切地朝山上走去,边走边含糊不清地说:“还等什么,上山吧。”
“喂,你别走那么快啊,我还扛着树苗呢!”
现在是七月底,并不是适宜植树的春季,所以,她特意去苗圃基地买的树龄一年半的香樟树苗,底部还带有少量泥土,虽说不重,但是要这么疾步上山,还是勉强了点。
他一顿,止住了脚步,放下水桶和铁锨,埋头冲了过来,一把接过她肩膀上的树苗,又掉头往前走。
冯晶晶顾及他的心情,拿着种树工具,始终落后他一步。
她跟着他,想着自己的心事,冷不防,听见前方传来一道很哑的声音,“冯晶晶,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讨厌,你害我看不清路了。”
向隅山公墓是新设立的,且离城市较远,迁入的坟并不多,大多数人更愿意把亲人葬在稍近的老公墓杨村公墓。
新公墓满山不超过五十个坟茔,疏落有致,毫不拥挤,韩睿康的母亲陈莉影埋的地理位置相当好,是风光大好的半山腰,清风徐徐吹过,萋草抖动,冯晶晶几乎产生今天是来郊游的错觉。
墓碑遗照里的陈莉影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却不是健康的漂亮,眉目笼罩着病态的阴翳,反而增添了柔美的弱质,像一朵不合时宜盛放在风中的娇花,轻轻一吹,便化为残瓣,飘零于地。
相由心生,这个女子遇见韩俊钦注定要凋零,谁见过风中久存的娇花嫩蕊?有些故事不必问,也能大致明了于心的。冯晶晶心里感叹着,收回了目光。
她静静地看着他从水桶里拿出祭奠物品,等他摆好了香烛,方才说道:“你和你妈妈聊一会吧,我等会过来。”
“好。”他动手烧纸钱,“你别忘了过来和我种树。”
“我走不远的,就在这附近随便转转。”张晓明曾告诉她,程清和她的家人全葬在这一带,具体位置也是半山腰。
“嗯。”
得了韩睿康的应声后,冯晶晶开始在半山腰一带乱转,找了一圈,她又回到了原地,很凑巧的发现,父母哥哥和自己的坟就在陈莉影墓斜下方十来步的距离,韩睿康正背对着她。
她立在家人的墓前,假装好奇地摸摸自己的墓碑,然后,又看了看四周,确定附近除了韩睿康再没有其他的人,才双膝落地,痛跪在父母的坟前,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时,已然泪流满面,有谁能想到面前这三位墓主是被火活活烧死的?烧得面目全非,烧得家产不存,连遗照都没留下一张。
没有人救你们,妈妈、爸爸、哥哥,你们被烈火焚烧的时候很绝望吧?
一点生的希望都没有,由始至终,痛苦地死去。
你们恨不恨我呢?
死法是如此的痛苦,死状是如此的凄惨,如能换你们的生机,我愿万死自身替你们遭罪啊。
恨不得啊……
冯晶晶心中凄苦实难抑制,又不敢放声大哭,引来韩睿康询问,这种欲泄不能的悲情,忍得她全身瑟瑟发抖,终于,她一口用力,死死咬住双拳,身体极力蜷缩在父母的坟前,把无法克制的泪水尽数沉默地洒入面前的泥土里,吸入她不能诉说的沉沉冤愤。
直到无泪可流,冯晶晶才勉力直起身,望着眼前四块墓碑,她双手合十,默念,“父母哥哥在上,不孝女妹妹程清在下,我至今不知道仇人是谁,也不敢来祭奠你们,我知道你们一定在怪我怨我,说我没用,任凶手逍遥法外。但以青山为证,香樟树做誓,我将穷尽一生心力找到凶手,让他生不如死,为他的残忍付出最大的代价。如你们在天有灵,请不要安息,我要你们看着,看着我是怎么为你们复仇的。”
“冯晶晶,冯晶晶你在哪里?”
韩睿康在前方喊她的名字,她急急擦干净泪水,略微整理仪容,从另一条道走,出现在他面前。
“你怎么哭了?”他看见她的脸庞犹有未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