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生产,不讲究送到医院里去。医院在镇上,离得远,去一次,车要走几个小时,太浪费时间。
众人已经习惯谁家婆姨生孩子,请有经验的老阿嬷接生,村里有能力的人家,过来搭把手,照应一下。
终于,屋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随后不久,便有洪亮的婴儿啼哭声传来。
在这一刹那,透过孟家敞开的院门望出去,一望无垠的墨蓝海面上,一轮明月,跃然升起,整个海面,仿佛笼罩在一片银辉之中,朦胧美丽神秘……
晚上,孟海带着一身大海味道回到家里,看见院子里点起一盏女儿灯,还是忍不住失望片刻。
终究,还是个女仔。
阿嬷看见儿子回来,双手合十,朝大海方向拜了三拜,“天妃娘娘保佑!天妃娘娘保佑!”
然后催促儿子赶快去看看老婆和女儿。
“生了足足七个钟头,亏得天妃娘娘保佑,母女平安。”
“谢谢你,阿妈。”孟海的皮肤,在阳光与海风双重作用下,呈现出一种深深的古铜色,然而当他走进权充产房的卧间,脸上仍浮上一片明显的红晕来。
“阿霞。”孟海站在妻子床边,有些拘谨地望着并排躺在床上的妻女,声音低低,生怕吵醒熟睡中的婴儿。
听见丈夫的声音,阿霞睁开眼来,“阿海,对不起,我又生了个女仔。”
孟海连忙抢前一步,坐在床边,一手撸一撸妻子还有些微潮湿的额发,“女仔我也喜欢,你别胡思乱想。”
“我们攒点钱,过两年我再生一个。”反倒是她觉得对不起丈夫,没能生个儿子,为孟家后继香灯。
孟海笑一笑,握住妻子的手,“有两个女儿就很好了,没有儿子也不要紧。”
小孟英冲了红糖水来,在门口抬眼,看见阿爸阿妈靠在一起,便又悄悄地退到院子里,空出一只手,扯一扯阿嬷的衣角,“阿嬷,小弟弟,怎么变成小妹妹了?”
阿嬷闻言,苍老的如同被风抽干的树干一般的脸上,浮起一点点笑,“天妃娘娘说,阿英是个乖女,所以送个乖妹仔给你,要是个弟弟,又调皮又捣蛋,你和你阿妈可管不过来。”
“哦。”小孟英点点头,便不再追问。
等到孩子满月那天,孟海在自家院子里摆了流水席,请乡邻过来,喝女儿的满月酒。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喝得微醺的孟海拉住村里唯一一所学校的校长,请他给小女儿起个名字:“孟校长,你有学问,你看看给我们妹仔起个什么名字好?我没文化,起来起去,都是红啊美啊的。”
校长也已经有七分醉意,被孟海这样一恭维,酒意上头,望着悬挂在天空中的一轮满月,诗性大发地吟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你家妹仔是月圆时候生的,我看就叫明月罢!”
“明月,孟明月。”孟海在嘴里来回念叨数次,随即握住孟校长的手,大力摇撼,“孟校长就是有学问,这名字起得真好。”
始终被阿嬷抱在怀里,在酒席间穿梭,被叫了一个月“妹仔”的女婴,仿佛有所感知似的,睁大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笑着,望向天空中的月亮,伸出小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阿嬷低头,凝望怀里小明月乌黑透亮的眼瞳里映着天空中的一满月,微笑着轻轻摇晃,咿咿呀呀地哼起童谣来:
海水清,海水凉,
捧起海水洗月亮。
月亮没有穿衣裳,
拉块云彩忙遮上。
羞羞羞,脏脏脏,
谁家洗澡穿衣裳?
明月就在阿嬷这悠悠的童谣声中,一日日长大。
同所有靠海吃海,在海边长大的渔家女孩儿一样,明月自会走路,已经在海边玩耍。
阿妈白天带着阿爸捕上来的鱼,到镇上去卖。姐姐孟英就留在家里,和阿嬷一起照顾妹妹明月。每当孟英到沙滩上去捡贝壳抓螃蟹,她便摇摇晃晃在姐姐后头,似模似样地跟着捡贝壳抓螃蟹。看到潮水席卷着浪花拍到沙滩上,她会得咯咯笑着追逐而去。
孟英有时会担心妹妹被潮水卷走,然而明月却如鱼得水,在浪花间不知多开心。
阿嬷坐在海边的石头上,一边替两个孙女缝衣服,偶尔抬头望一眼在沙滩上嬉玩的明月。她一直觉得,明月前世一定是海里来的,积了功德,天妃娘娘将她投到他们孟家,做了她的孙女。所以这孩子生来就喜欢海,对大海毫不畏惧。
“……阿……嬷……鱼!”一忽儿明月就用小胖手抓着一条软塌塌半透明小鱼,摇摇摆摆地朝她跑来。
阿嬷笑着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从石头上站起身,迎上去,抱住明月。
这孩子连路都还走不太稳当,然而在水里,却不知多么自在灵活。
“话给阿嬷听,这是什么鱼?”她顺一顺明月被海风打湿的额发,问。
“……龙头鮳……”小明月奶声奶气地说,一边把鱼往阿嬷手里放,“……阿嬷……吃……”
阿嬷哈哈笑起来,“明月乖,不能生吃,要回去让你阿嬷用盐腌一腌,再搁油里炸得金黄酥脆才好吃。”
小明月懵懵懂懂,金黄酥脆却听得懂,不由咽了咽口水。
阿嬷摸摸她的头,“我们叫上你姐姐,回家吃饭去。”
她一手拉住明月,一手拿起搁在石头上的针线笸箩,扬声招呼,“阿英,回家啦。”
“哎!”孟英听见阿嬷召唤,与一同赶海的小伙伴道别,挎上背篓,跑过来。
祖孙三人一起,踩着夕阳归家。
回到家里,阿妈已经从镇上卖完渔货回来,饭菜都已经烧好了,摆在饭桌上。
阿爸孟海的拖网船出海还未回港,两个孩子年纪小,饿不得,阿妈总是先给她们俩吃饭,而她和阿嬷等阿爸回来才吃,无论多晚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