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什么理由能让忒儿再上这儿来了。她现在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飞人而不是学生,再说她跟考试什么的早就不沾边儿了。在汤姆的心目中,这季节也不再是忒儿的季节。
时近黄昏,天气并不像那种典型的英国式气候,而是跟块抹布似的暖烘烘潮乎乎,让人很不舒服,t恤衫都粘在了后背上。尽管燃料已经从汽油变成氢气,城市上空依然漂浮着一层发蓝的烟雾。
汤姆一面用指尖拈着棕色的信封,免得它沾上汗渍,一面想,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再加上这么多的房子和工厂,城市空气是免不了要受污染的。一路上他可以嗅到形形色色的气味:咖喱店里烹煮的食物,桉树酒屋的露天门廊上浸透了啤酒的地毯,发烫的人行道,晒软的柏油,狗的屎溺,还有臭烘烘的河道。他想起房间里整理了一半的行李,想起他要赶的半夜那班去美国的飞机,又想起最后下载的那批seti资料电脑应该已经处理完了吧。他断定,自己多半会怀念这个地方的。
第十一章
接着是一次典型的邂逅——忒儿出现在新街上,正好跟汤姆走了个对面。她的身边一如既往地拥着一群庸俗时尚的受害者;一帮虚弱的流浪儿,腰细如蜂的畸形人。其中有好些人长得像日本人,不过汤姆知道不能太相信外表,现在只要你有钱有意愿,换副另一个种族的相貌就跟换掉过季的鞋子那么容易。事实上,忒儿在他们中间还是相当醒目的,因为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样子也改造得那么畸形,尽管她的穿着——在这样的天气里倒也合情合理,真的——十分暴露,整个背部都裸露着,以展示她那对翅膀的羽根。还有,她的头发变成了红色:不是天生的那种红色,甚至也不是用老式的办法染出来的那种红色,而是猩红。一瞬间汤姆几乎以为她的脑袋在淌血呢。不过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而忒儿呢,既然汤姆还是一贯的老样子,甚至连身上那件t恤也没变,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从勾肩搭背一同逛游的那帮人里脱身出来,他也停下脚步面对着她。
他们站在法院的阴影里,一群鸽子从两人身边扑棱棱地飞了起来,从摩天大楼的另一侧传来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沙沙地响着。如遥远的海。
对于这样一次邂逅,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眼下就像是在接受最后的考试。他事先曾设想过一千个不同的脚本,此刻却全不管用。他总也追不上忒儿的脚步,她谈论的话题,她的穿着打扮。但那一对眼波流动的碧睛——她可千万别连这都改变掉——却依然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一直都是。
“我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我呢,汤姆。你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我是为这个……”他扬了扬手里那个软塌塌的棕色信封,好像它能解释一切似的,“还要赶一班飞机。”
她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汤姆回望她——那两团绿色的星云——他立刻陷了进去。
“听说你就要走了。”
“你呢,忒儿?”
她耸耸肩。她身后的那些人正在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汤姆分辨不出他们用的是哪种语言。他快速地向他们扫了一眼,琢磨着这段时间是哪一个在跟忒儿睡觉,哪一个才是男的——其实想那个又有什么用呢,像忒儿那种性子……
“嗯,这可是个小秘密,没准还不太合法,我们想爬到学校公寓的楼顶上去,然后——”
“——飞?”
她笑了。她的瞳孔张大,如两颗幽暗的星星。她那模样就像是服了什么兴奋剂,也许这兴奋剂就是生活本身吧。
“当然。你能想像吗,这样的一个下午,在那上头,那些悬崖似的高楼上气流会是什么样?”
“气流?”
“上升的暖空气。”他微微一笑。“听起来很棒。”
片刻的冷场。两个人面面相觑找不出话来说,城市的寂静以一种缓慢的轰鸣着的节奏包围住他们。如何与对方联系——或者如何重新接上那种联系,这正是汤姆在不停追寻的东西,而答案一直是个谜。他的脑中忽然升起一幅幻景,不过在这种情境下可真有点荒诞,是关于高山上的一个清朗的冬日。他和忒儿在一起……
“你过去穿过的那条裙子,”他听见自己说,“蓝色的那条——”
“——你有什么进展吗,汤姆?”她一下子截断了他漫游的思绪,老实说,这倒让他松了一口气。“你做的那个seti研究怎么样了?是关于……”她顿住了,抬手捋了捋头发。那其实压根儿都不像头发了,倒像是一幅帘幕——不过不是血,而是玻璃纸做的。它在她指间塞搴作响,分了开来,于是汤姆在一片猩红中瞥见了她的下颌与颈子的交界之处,就在耳根那儿,她一放下手,那个地方就又隐没了。
他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看到那个地方——在宇宙所有绚丽壮美的事物里,所有那些幽暗的光年,有知觉的海洋,冰封的行星,生活在星际虚空中的巨兽一只有那一处才是他最渴望拜访的。
而后,她记起了她努力回想的那个词,在英国秋天的运河边,他们认识的那一天,汤姆曾经跟她解释过。“……德雷克方程。”
“我还在继续找着呢。”
“那很好。”她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与平素不同,仿佛蕴涵了“那很好”这句话的全部暗示,似乎在说,他成功的那一天将成为全人类的节日。“你是不会半途而废的,对吗?”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