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很为我高兴,他说,他自己是一个玉匠,终于看到自己手中的羊脂白玉渐露雏形。
生活是汪不安分的湖水,总是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飞溅起浪花点点。
元旦过后,许久未曾谋面的蓝湄来找我了。令我吃惊的是,她还带着两个人。
一个男人。面容惨淡、蓬首垢面、装束陈旧落魄,似乎从很遥远的大山中走来。不过,好在男人的相貌还算端正,通体潦倒的打扮并不显邋遢相。
最吸引人的是男人背后的小姑娘。四五岁模样,清秀伶俐,眼睛像小鹿一样大而灵活,时时露出惊恐状。看得出,男人已经尽最大努力来打扮女孩了,可女孩还是落伍、寒酸得令人心疼。
“嗬,好漂亮的小姑娘!”我喜爱地拉过女孩。女孩又戒备又憧憬地望着我,澄净的眸子让人怦然心动。
突然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孩,这双眼睛。一定是的。
这时,蓝湄说话了:“白青青,恐怕你会觉得好笑,这女孩是张红的女儿。”
“什么?!”我大吃一惊。
男人不好意思地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照片,全家福。照片中,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抱着女孩冲镜头微笑。母亲即便化作灰我也认得,她便是我们的——张红。
我一激灵,猛地想起另一张照片,于是急忙冲到我房间里从箱子最深处找出来。是那个被烧裂成几片后来又被我用胶布黏合的水晶相框,相框中的小女孩此时正在楼下小心翼翼地吃着一同端出去的开心果。
我早就说过,张红是一个未成熟便掉到地上的毛栗子,从来不肯把内心示人。
看得出,面前这位相貌英俊的男人应当是张红少女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伙伴。只是当他们念书到初中时,张红家突然横遭一场浩劫,张红的父母因为到衡阳采购一批种子与当地人发生口角,硬是被当地的恶霸活生生地打死,从此张红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所幸,男人善良的父母收留了张红,对她视若己出。更幸运的是,男人为了让张红继续学业,竟然偷偷辍学,靠打零工给张红挣学费。最终,张红考上大学,而此时男人,也已经沦为沙子一样中国农民中最普通的一员。
张红不是忘恩负义的女孩。大学毕业后,依着两人幼年时的“山盟海誓”回到家乡,嫁给男人,一年后,生下女儿,名唤“月牙儿”。
但是张红却又是如此不甘平庸。生完孩子后,她情绪低落、性情反复无常,经常会因为现实生活的闭塞、落后、愚昧而绝望得暗自哭泣。
男人终于明白:虽然张红履行誓言回来了,但她的心却再也回不来了。因为她曾经目睹了都市的繁华,所以再让她甘心于这样落后得近乎原始的生活是不可能、不公平的。
因为爱,男人又一次放弃了张红,鼓励并资助她再次走出去。山里的男人不懂“爱”,却懂得让自己喜欢的人高兴便是自己最大的快乐。
因为种种原因,张红屡战屡败。但她从来未曾失去过信心,因为男人未曾对她失去过信心。或许是注定,去年夏天,张红突然回家了,并和自己的女儿、男人一起安居乐业了好几个月。离开时,张红的心情非常好。她对这一次的考试充满信心,并许诺自己一旦考完便立刻回家。如今,她的考研已经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把自己的亲人带出愚昧,挤进文明。
但男人却一连等了近一年。在这一年里,女儿一天天长大,几乎每天女儿都在问他: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于是,男人无奈,只好带着女儿来北京找妈妈。
这便是张红的故事。一个被她用清高、自傲、自虐深深掩饰起的故事。它一点儿也不精彩,因为它自始至终都是虚幻的。像一个五彩的泡泡,无意中被风刮进大山里,迷住了一个山里的姑娘。
“天上的星星很多很多,属于你的只有一颗。”
张红,你想要几颗呢?
第二天,我和蓝湄带着男人、月牙儿一起去看望“张红”。蓝湄准备了好多祭品,我则采了我们花园中的一大束白菊花。
我们已经好久没看望“张红”了,远远望去,长在她身上的那株腊梅又长高了许多,满枝丫的梅花,香雪海一般。
一看到张红的墓碑,男人便泣不成声。月牙儿不太懂,受惊似的死命往我身后躲。
“月牙儿,去,帮妈妈擦把脸吧。”我递给月牙儿一方白手帕,把她带到墓碑前。
月牙儿听话地擦着,用她的小手一块块抠着碑上的泥点子。我们看着,心若刀绞。
男人已经完全丧失神智,用他们家乡的土话对着张红的墓碑又哭又唱。我们听不懂,相信这应当是属于他们两人的语言。
月牙儿擦着擦着,突然问蓝湄:“蓝阿姨,为什么这上面也有你和白阿姨的照片?”
“这样,你的妈妈就不会害怕了啊!”蓝湄蹲下去,告诉她。
“哦——”月牙儿似懂非懂,想了想,她拉拉父亲,乞求,“爹爹,把咱们的照片也放上去吧,这样,妈妈就更不会害怕了。”
男人犹豫一阵,恋恋不舍地掏出照片,卡进去。
立刻,灰白冰冷的墓碑热闹了,五个头像挤挤挨挨,笑容可掬。
我把菊花放在墓碑前,往梅树四周浇了一圈清酒。“张红,这下你满足了吗?”我在心中问,望着满树蜜蜡一样的梅花。
寒风中,苍劲的梅树迎风招摇——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