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这是第一个对他自称姓名中最后一个字的好姑娘。想到她决定写下这个“cong”时的容颜、心情,想到她那深情的月牙凹,握了一路的温软小手,还有荷花手绢那沁人心脾的异香。童童像在干冷饥渴的严冬里,守着温暖的炉火,喝下一大杯温热香甜的鲜牛奶。这个暗淡冷酷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光明和温暖起来,让人又有了奋发的希望了。他浑身发热,情思涌动,不能自已。倒在床上,任神驰六极,魂游九天。迷迷蒙蒙,不知过了多久,猛然清醒。这短暂的友谊,如昙花一现。昙花盛开时,称月下仙子,但在中国大陆上,却少有结果。只有在原产地,能结出如凝血一样的红褐色浆果。半月友情,有了这样的终生纪念,弥足珍贵。他翻身起床,握笔凝思,在日记本首页写下一首诗:
转眼就谢了的昙花
留下这珍奇的果实
像一首动人的诗
她幽然而伤感地诉说着
昙花盛开时迷人的美丽
童童怎能知道,他这由衷之作,竟成诗谶。美丽的月下仙子,会结成碧血凝珠般的果实;如花的馥郁生命,竟吟成血泪交织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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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果(10)
四.旋雷风雨铡刀岭
火车、汽车,黑烟、红尘。滚滚车轮把沱江、岷江、金沙江一一抛在身后。当车轮辗过西沐河桥不久,窗外的山岩越来越高,直到看不见顶,望不见天空;轮下的河谷越来越深,直到看不见底,望不见水流。上山时,汽车在坡道上喘息,力竭声嘶,蜗牛似的爬行,好象随时会瘫痪,趴在烈日下,把人们烘成一炉烤鸭;下山时,汽车拖着尘土的尾巴,东偏西倒,醉汉似的狂奔,好象随时可能冲出路面,把人们摊成一堆肉饼。
一年前,十辆大卡车,载着300个黑衣黑裤,背着印有“终身战斗在农村”红字草帽的少男少女,也在这条路上颠簸。烈日灰尘,晕车呕吐,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
从兴盛出发前,车上车下哭声一片。家长亲属,同学朋友,拉着车上孩子的手不放。车子发动。马达轰鸣。哭声越来越大,惊天动地。有的亲属不放手。工作人员红着眼睛劝开亲属。车队慢慢鱼贯而行。从顺城街过南华桥,经南华街出城。街两旁有冷眼旁观看热闹的,更多的是流泪送别的人群。有的亲属跟着车跑,流泪嘶喊,大声叮嘱。只有挥舞着鲜花彩球的中小学生,带着天真的笑容。一中的学生队伍里,有个挺乖的小姑娘把花束抛到童童怀里。同学们纷纷仿效。童童被花束淹没,只好把抱不住的花束递给同车的知青。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们只向童童献花。童童含泪向这些可爱的小弟弟小妹妹招手致意,祝愿他们能遇上好世道,有一个好前途。童童不知道,几年后,这些欢送自己上山下乡的少男少女上山下乡时,已经没人夹道欢送了。他更不知道,聪聪就是给他献花的那个挺乖的小姑娘。
在哭声和眼泪淹没了人群的时候,惟独童童一个人表情冷竣,没哭。
前几天,大哥来告别时说:“我出差去了,不知道你申请下乡。我不赞成。现在也没法了。记住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怫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童童点头。大哥又说:“千万不要参加什么反政府的组织。被打成反革命丢了命划不来。更不能堕落为鸡鸣狗盗之徒。不要介入###。萧伯纳说过,政治和卖淫,是人类最肮脏,最卑鄙无耻的职业。###就是脸皮厚心肠黑的较量。读书,充实自己,学一门谋生技能,活下去。我估计不出20年,中国会有大变化的。”他笑笑说:“没有人真能活一万岁。”
童童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已经成为地道的璧县农民。单家的“非农业人口”户口簿变成了公社掌握的,集体的“农业人口”户口簿。只少了个“非”字,却意味着没有了国家供应的口粮,个人身份的失落,社会地位的降低,居住地域的限制,生存环境的恶劣,劳动报酬的微薄,生活条件的艰辛。比美国白人一夜间变为黑人可怕得多。他“没有眼泪,没有悲伤”,默默地顺应着这巨大的变化。就像是出窍的灵魂,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肉体,从万仞绝壁向无底深渊坠落。他希望在肉体毁灭之前,会有自然神力将肉体托起,让他灵肉合一,重回人间。
在投入深渊前哭泣,作小女子态是没用的。
为了不让自己临别失态,他出门时把老母亲反锁在房间里。上车后却看见她红肿着眼睛,在人群中眼巴巴地望着他。他跳下车,把她扶出人群,送到兴中街口,说:“妈妈,回去吧。到了我给你写信。”
见妈妈一步一回头,抹泪去了。童童忍住涌上来的泪水,镇静地向二号车走去。
瑞琥红着泪眼把他拉住,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