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胀酸痛的双腿只求能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屁股挨上坐凳已是深夜。蒸汽机车在秦岭无穷无尽的隧道中喘息。窗外漆黑一团。仅靠耳朵里一阵一阵或长或短的闷响来判断自己是在洞中还是在洞外。在这单调的轰闹中,他们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没赶上大串联和聪聪一起游山玩水,庆幸自己还有这个机会可趁机饱览山水风光,见一见渴慕已久的史地名胜;长长乡巴佬的见识;找找行万里路的感觉;却被这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嘈杂、拥挤、无聊的人群弄得兴味索然。
连绵雪峰的秦岭在黑夜里隐退了;彻骨寒夜中,华县站台上看到矗立西天的崇山峻岭也不知是不是西岳华山;令人神往,浸透了史实传说,充满了诱惑魅力的西安、潼关、洛阳。。。。。。不过是站牌上的几个汉字;广袤富饶的华北平原也就是雪积冰封的萧条田野;当列车驶过郑州大铁桥时,他真不敢相信脚下那一湾凝冻的浑黄泥浆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母亲河;就连凌晨一点站在辽阔的广场上,他也不敢相信正北那座看起来并非有多高大的建筑就是神圣雄伟的天安门;及至后来到冷清的颐和园,破败的圆明园,孤独的前门,喧闹的北海,甚至在崇祯吊死的煤山上他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旧地重游?不过如此!”
他心中好似有一幅北京地图。在崇文门车站下车后,他带着眼前糊涂一片,茫然不知方向的夏理诚,凭直觉到东长安街,过天安门广场,进西长安街,绕中南海,过新华门,转北海、鼓楼后街,出德胜门,直到清晨6点多走进红卫医院大门,只在新华门辉煌灯火下问了个站岗的警卫;在德胜门问了个早起跑步的运动员:“红卫医院在哪?”
二十三年前,三伏天,妈妈躺在凉椅上睡午觉,任一岁多点的童童在她身上爬着玩。小无逸从妈妈的双脚爬上大腿,从大腿爬上妈妈的大肚子。童童不清楚妈妈大肚子里有个小妹妹,蹬着肚子又爬上妈妈的肩头,从妈妈的肩头上像坐滑梯样滑下来,顺胸膛滑到妈妈的肚子上。完成了这次伟大的攀登,他在妈妈肚子上欢呼雀跃。妈妈觉得不舒服了,叫奶妈把这个登山者抱开去。当天晚上,幺妹出世了。
常言道:“七生八死”,七个月的早产儿能养活,八个月的反而死的多。这个规则对幺妹无效,她只有六个月。丁点儿大,像只烫皮没毛的小兔子;哭声细小、可怜,像蚊子叫。三伏天,离了爸爸做的暖箱就冻得浑身青紫。睁不开眼睛,吸不出奶,只有用滴管一滴一滴地往嘴里滴。亲友、徒弟、街坊、邻居们、没有哪个相信这个幺小姐保得住。偏偏她还让爸爸妈妈给养活了,还越长越漂亮。
童无逸已经有六年没见到过幺妹了。他送幺妹和四姐、姐夫上银川时,幺妹还是个芦柴棍样的小姑娘。这些年,互通了些书信,交换了些毛泽东像章和歌词曲谱,也互寄了些照片,但童无逸心中的幺妹,依然是六年前的模样。
今天,到传达室来接他们的幺妹,穿一件蓝底白碎花的小棉袄。一头清爽的齐耳短发。真正的瓜子脸,大眼睛,是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大姑娘了。
无双见传达室火炉边坐着两个穿短棉大衣的人。蓝卡其洗得变了色,一件泛红、一件发白。想是怕冷,里面鼓鼓囊囊塞了过多的啥破烂。还配着结粘起球的棕色毛领。两顶绒军帽明显的小了不止一号。脚上是半旧的解放鞋。仿军用挎包上还吊着毛巾、口盅。土不土,洋不洋,说不出的滑稽、寒酸。
那个表情呆滞、目光茫然的眼镜不认识。另一个不就是童童吗?
因年龄差距太小,也因为童童从小受妈妈宠爱,童童在无双面前没得个哥哥样;更由于无双晓得自己在妈肚子里就受他的欺负,是被他早早从妈肚子里蹬出来的,从小就没喊过无逸一声“哥哥”。恼怒时直呼其名:“童无逸”!高兴时昵称:“童童”。今天既无恼怒也不高兴,只是觉得惊奇:“是你们?这么早?”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身雅致合体的小棉袄;一个地道的北京姑娘。
无双把这两个乡巴佬带到会客室,临进门,红着脸说:“他来了。”
童童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他?”
“陈鲁明,宁夏大学的讲师。”无双小声地说。
童童明白了,这个“他”,就是自己的准妹夫了。
会客室里一个颜面白净、广额深目、高颧隆鼻、肩宽腿长的小伙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握手,自我介绍说:“陈鲁明,无双叫我鲁明,就叫我鲁明最好。”摇着无逸的手笑着说:“我跟无双叫呢?你是哥哥;照岁数叫呢?你又是弟弟。我叫你‘哥哥弟’,要得不?”
他一口四川话,诙谐、风趣,带点软软的成都口音。大家都笑了。
童童也笑着说:“妹妹就从没喊过我‘哥哥’,你跟她喊‘童童’、‘童无逸’都要得。”
介绍过夏理诚。鲁明拿出“大前门”,两人动了烟火,云雾吞吐起来。童童喝茶。无双去张罗早餐。
鲁明问:“车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