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画吧。有许多著名画家都在街头给人画过肖像,比如说,法国的莫第里亚尼。所以,你不用感到难为情。”
厚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孩子般的得意。一种对于他是相当陌生的感觉。
“也许,我还会来看你画画。”
厚生走了,瘦削的女孩子坐下,继续画起来,又一位看客迅速转化成了顾客。
厚生的心情完全好了。他在衡山路上一家咖啡馆的户外坐下来,又开始观望打量来往的女人。咖啡馆的招待多半是外地小姑娘。她们的眼睛已经给大城市磨擦得贼亮贼亮,脸上涂抹着甜蜜得发腻的笑。她们叫人想起免费冷餐会的一种情景,有人恨不得把一整瓶果酱,都倒在叠成宝塔状的面包上……
来往的女人中若有厚生中意的,他就示意让她坐下来,喝杯咖啡。在这座什么都不稀罕的大城市里,这绝对是稀罕的举动。个别女郎含笑拒绝,大多横目冷对,有的赶紧逃走。有一个漂亮姑娘坐了下来,很大方地喝了厚生叫的咖啡。一看厚生拿出铅笔画纸,开始素描,掉头就走,步态轻盈,嘴里却毫无遮拦地骂骂咧咧。
不久,又来了一个漂亮而丰满的姑娘,乳房艰难地在薄薄的t恤衫下面大口喘气,仿佛呼之即出。姑娘坐了下来,很大方地喝了厚生给叫来的咖啡。看见厚生拿出铅笔画纸,开始给她画素描,姑娘从手指尖上撒下两三张十元钞票,掉头走了。随着香风飘过来一句话:“喏!拿去!拿去!我原来看你倒很有派头嘿!”
厚生自我调侃地笑了。几张钞票,正好够续一杯犬儒牌特浓咖啡。
这时,在厚生的想象之中,出现了巴黎街头、铁塔、卢浮宫、塞纳河,每条街道上都点缀着咖啡馆,像气味浓郁的珠子一串串连起来。咖啡馆旁边坐着许多画家,因为手脚都在动,远看犹如活动着的一大群甲虫。画家给行人画素描像,大家都习以为常。有人模仿着邻居意大利人,对着走过的漂亮女郎吹口哨。空气里飘荡着香奈儿5号香水味,原先的厚生太太喜欢用,而他根本供应不起的……
(bsp;可是,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去过巴黎。
是画家,一辈子总要到巴黎去一次,像###教徒都想去麦加朝圣一样;是大画家,就多半是从巴黎回来的。例如,他所崇敬的乔恒棠老教授……
《花妖》19(3)
但是,他总有个感觉,他曾经去过巴黎。
在哪一辈子?
在那一辈子!
这时,一位衣着入时,模样俗艳的女郎问:“先生!可以坐下吗?”
两个人相视而笑,好像心有灵犀。
“小姐,你是喝莫卡咖啡,还是卡普奇诺?”
“给我一杯威士忌吧,行吗?”
价钱可不低。
“加冰块?”
“加冰块。”
咖啡馆的背景音乐:德沃夏克的《新大陆交响曲》,英国小号吹奏出低回的缠绵。甚至,小店还有马勒的《d大调第一号交响曲》,曲式优美,绕梁回荡。女郎好像懂得音乐,又好像无动于衷。她只是微笑着,时不时消闲地呷一口威士忌,并不十分着急干什么事。
厚生拿着画笔的手在活动了。他鼓起勇气说:“小姐,我能不能给你画张像?”
小姐不置可否,只是嫣然一笑。厚生的手在厚厚的铅画纸上飞舞起来。突然,有手机铃声响起。手指甲修剪得非常齐楚美观,伸进漂亮时新的手提袋里。拿出来的是一部小巧的手机,搁在耳朵边,用甜得化不开的腔调交谈。那女郎身上,唯一让厚感觉不自在的,是她的穿着。她的大花裙子非常短,短得露出了里面镶着花边的裤衩。上身是一件蓬松的白色棉布衬衫,短袖也镶着花边。衬衫开口很低很低,胸脯露出了一大半来,乳沟看得很清楚。
女郎耐心地让他画着,不时露出微笑;那一大团微笑也镶着层层花边,说不清楚是什么花儿。在这段短短时间,女郎接了三次电话。
忽然,女郎慢慢把头靠过来。
厚生闻到了厚重得像油画颜料的香。
女郎压低嗓子对厚生悄悄说:“喂!一千块一个晚上,随你怎么玩,怎么样?”
厚生拿着画笔的手颤抖起来,惊慌失措。厚生先是向后退,接着就站起身来,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沮丧是慢了一拍的愤怒,惊惶是加快几步的悲伤。
时髦女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一口气喝光了残余的威士忌,用无所谓的浅笑低颦来给他送别。
《花妖》20(1)
厚生若有所失,在附近转了一个圈子,在十字路口站了一会儿,闲看车水马龙。他感到一阵无聊,就又回到了那位街头女画家那儿。
她坐在草地的台阶上,双手抱住膝盖,眼睛望着马路上的人流。她并不盯着个别的人看。那些或爬行或飞奔的蟑螂蝗虫,她也不看。她看见的只是人的流动,人的聚集,移动着骚动着的一团团几何形状。她一动不动,没有表情,露出的是迷茫和疲倦。她旁边的台阶有一块还算干净,便胡乱放着一些笔法稚嫩的人像画。那就是她的广告。
有的女孩子眼睛会笑,街头女画家的眼睛从来不会,只有最基本的视觉功能。厚生走到她身边,她一抬头,看见了,立刻站了起来。她的嘴巴抽动了几下,终于,吐出两个字来:“老师!”
厚生看着她,特别挑选很自然的语气说:“没有人找你画?你现在没有顾客?”
那女孩子回答说,仍旧低着头:“没有。老师!”
厚生便说道:“那么,我想请你喝杯咖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