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听到了皇帝的嘲笑。
——谁叫你去同情他们？我建立军队，设置监狱，制定刑法，为的就是威慑这些贱民。而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不甘心待在我赐予你的金色宫殿里，反要去探望这些本来就应高被淘汰掉的贱民。
死亡来临的时候，她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只觉得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她，她是那个举着灯矗立在原地的人。
灯亮了，他看到了黑暗掩盖的世界，看到没个人哀嚎的内心，可这种光芒让人把自己的痛苦看得更为真切，她引发的，是更大的愤怒。
如果没有灯，大家应该还能沉默地接受现实，而有了光，大家才看到自己的丑陋和悲惨。
所以他们首先撕咬的，是那盏灯。
写到这里，孔悦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脸上湿湿的，一摸，全是泪水。
为什么要写这么悲惨的结局？使者的心地并不坏。她是来自皇帝身边的人，也许从未经历过悲苦的生活，只能试图用悲天悯人的心去关注那些灾民。
不，她的怜悯是虚伪的，是精于计算的。
想到这儿，孔悦想起了胡雨，更想到了自己，胸口闷闷的。
当胡雨说自己生病的瞬间，她的内心居然也是充满了嫌恶和恐惧的。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声讨那位提灯使者。
深吸了一口气，孔悦躺在床上，她在想要不要重新写一个结局，她突然明白了狄雅说的“小说的情节应该符合人设和故事背景”，有时并不是由作者单方面决定的。
提灯使者这样的处境，这样的行事风格，她落到这样的结局是理所当然的。这是狄雅在梦里早就知道的结局，只是借助孔悦的笔写了出来而已。
孔悦有些迷茫，她在梦里似乎来到了狄雅说的那个世界：皇宫，监狱，灾民遍布的土地。
突然，她心中升起一个瞬间。
这个人物的性格如此鲜明，结局也一望即知，那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是什么人可以得到皇帝的宠爱，自由进出监狱，还可以代表皇帝出宫巡视呢那个穿戴华丽、从未吃过苦头却心生悲悯的女性，到底是谁呢？是皇帝的宠妃，是公主，还是朝堂上极富才华的女官？
孔悦在梦里走过提灯使者走过的地方，脚下踩着她散落的珍珠玉石，寻找一个答案。
/六
第二天来到学校的时候，胡雨没有来。
孔悦的心情不禁沉重起来，她和组员商量，提出自己退出学习小组，换胡雨过来的主意。
这话一说出来，立刻遭到了同小组所有成员的反对。
“凭什么要还她过来？她真的很烦，动不动就哭，到处说自己家里很惨，自己有病，我们万一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不就成了罪人了吗？”
“对啊，她们小组那几个同学之前还给她捐过钱，说为了改善她的经济状况，现在照样搞得里外不是人。只要别人的态度稍一转变，她就说自己受排挤。”
“而且她生病了！你把她换过来，我们怎么办？”
“孔悦，你为了自己做好人，根本不考虑我们的感受，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要是换他来，我就换组！”
“对！我也换！”
孔悦没想到自己本来想帮助胡雨，却变成了一个万夫所指的坏人，他忍不住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同组的同学情绪都很激动，甚至还有女生做出了摔书的动作。
同桌看孔悦被群攻，急忙圆场：“她也是好心，想帮助一下同学，你们不要这么激动。”
“她好心也不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啊！”
孔悦听到这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在脑子不断浮现的画面——灾民蜂拥而上，提灯使者被撕咬至死。她瞬间体会到了她的悲哀，突然感觉到窒息到无法呼吸。
这时，突然有同学大喊了一声：“孔悦，快来看啊！你之前采访的狄雅老师出事了，”
这样的惊天八卦突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有报道称，本市某中学生因遇到了烦恼，于是到狄雅老师家门口求助，结果却被狄雅老师以影响他休息为由，让保安把她驱逐出去。该学生连夜给未成年人保护中心打电话，说堂堂青少年问题处理专家居然这样虐待学生，声称要自杀。
有媒体前去采访这位学生，采访中，这位学生晕倒了，随后被记者送进医院。这下坐实了“狄雅精神虐待生病学生”的事实。
新闻里有这位学生的样子，虽然用马赛克模糊了人脸，但孔悦一眼就认出，这是胡雨。
“我这么喜欢她，她居然这么对待我！”胡雨对着镜头哭诉着，“我已经撕了她所有的书，我要重新寻找我的精神偶像！”
新闻中，记者还拨通了狄雅的电话，狄雅只回了一句话：“我和她的交流仅限于让她早点儿回家。”
狄雅的冷漠激起了广大读者的愤怒：“人家已经这么可怜了，她还这种态度！”有不少人已经开始声援胡雨。
孔悦觉得这件事已经脱离了她的认知范畴。
同桌耸肩，说：“媒体现在恨不得把狄雅塑造得更邪恶一点儿，造成的伤害更大一点儿呢。”
大家都知道，胡雨是狄雅的超级粉丝，她所在的学习小组的人还吐槽过她曾经为了维护狄雅和她们发生冲突的事。
“狄雅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吧。”有同学不屑地说道，“否则怎么会带出胡雨这样的粉丝？”
“是啊，我都觉得她魔怔了。”有人帮腔。
随着对狄雅粉转黑的事件越来越多，事件越炒越热，新闻、报纸、网络到处都是狄雅的负面新闻。
与此同时，狄雅还是没有表示出对胡雨的任何歉意。她只是说：“这孩子处于一个不太正常的精神状态，她做的一切，我不和她计较。”
对狄雅的谩骂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听。
这天放学后，孔悦在校门口等胡雨。
看见胡雨，孔悦走了上去，说：“狄雅老师好歹也是帮助过你的人，别人骂她骂得那么难听，你都无动于衷吗？”
“你滚开！”胡雨对孔月一点儿也不客气，“你这种把我丢在路灯下的冷血动物有什么资格来教我怎么做？你体会过我的绝望吗？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在学校又受欢迎，你明白处于黑暗的滋味吗？”
胡雨身边呼啦啦一下多出了好几个同学，他们一下子把孔悦围起来。
“你是不是和狄雅狼狈为奸？还是你是狄雅的脑残粉？我告诉你吧，这些作家都是沽名钓誉，人品并不怎么样！”
“你现在要干什么？又想来虐待胡雨？有我们在，你别想和你那什么偶像一样。”
他们一人一句，把孔悦团团围住，孔悦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
这时，门卫大爷出来了：“你们干什么？在校门口闹事？”
见有人干预，他们瞪了孔悦一眼，拉着胡雨走了。
孔悦呆愣在原地，同桌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去问过班主任了，其实胡雨只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不是什么乙肝患者，根本没有她说的得那么严重。这些在她入学资料上的健康卡上都有记录的。而且这种病对他人健康也不会有影响的。”
“那她为什么要对别人说的那么严重？”孔悦呆呆地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还有她家的那些事，我建议你也不要全相信。听她一个小学同学说，以前胡雨为了追星，经常买机票去看演唱会。你觉得这是一个家境贫寒、负债累累的家庭能支撑的吗？要不就是她谎话连篇，要不就是她根本不考虑家里的情况大手大脚肆意妄为。不管怎么样，她被周围人排挤绝对不是偶然，我劝你不要再接触这样的人了。”
“可是狄雅怎么办？”孔悦愣愣地说，“我昨天……写了她的结局。”
“什么结局？”
孔悦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同桌，包括狄雅的梦，还有她续写的结局。
“你是说你写的拮据使他被愤怒的灾民‘分而食之’？”同桌倒吸一口冷气，“那和她现在很像啊。”
孔悦不禁皱起眉头，说：“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她。”
/七
到了狄雅的住处，看着眼前的场景，孔悦心里一惊。
房门上被人用刀片划得伤痕累累，地上有书被烧过的痕迹，墙上还有喷涂的油漆，写着不堪入目的话。
孔悦让自己冷静些，正准备去按门铃。
这时，邻居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垃圾，本来一脸戒备，见孔悦毫无恶意，说了一句：“别按了。这些天太多人过来按门铃骂人，门铃早就被按坏了。连我家的门铃都被按坏了。”
“啊……”孔悦收回了手，想了想又问，“您知道狄雅老师在家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身后传来了狄雅老师的声音，孔悦回头看，看见一身运动服的狄雅站在身后。
“啊……狄雅老师，您……您还去跑步吗？”孔悦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狄雅还在坚持她的锻炼。
“嗯，我夜间跑步的行程不知道大家怎么都知道了，为了避开骚扰，我就改成这个时间去跑步。”她挥了挥手上的帽子，“进来坐吧。”
门把手上还有新鲜的油漆，沾了狄雅老师一手。
“这些人太过分了！”孔悦愤愤不平地说。
“我去洗个手，你先坐。”狄雅若无其事地进了洗手间。
这次狄雅的家里比之前整洁得多了，连客厅里盆栽的每一片叶子都干干净净的。大概是因为最近被困在家里，工作也停止了，所以有时间收拾房间吧。
“狄雅老师，那个胡雨暗中跟踪你！”孔悦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知道，他们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肯定是有跟踪的。我已经报警处理了，警察还在查这件事。”狄雅说。
“对不起，狄雅老师，你变成这样，也许是因为我。”孔悦难过地拿出了她写的小说，“我写的故事好像变成了现实。”
提到小说，狄雅非常感兴趣地接过孔悦带来的稿子，开始看起来。
故事很短，狄雅一会儿就看完了，她把稿子还给孔悦，认真地说道：“你的文笔很好，语言也很流畅，而且故事结局非常符合逻辑。果然，如你的指导老师所说，你的确很有才华。”
“是你的角色感动了我，我的思路就像着了魔，只要想到那个提灯使者，我就会一直往下写。其实，这个结局应该是你一开始就写下来的。”孔悦激动地说。
“提灯使者？”狄雅好奇地问。
“是的，我给梦中的她起名叫提灯使者，我觉得她就像一盏灯，来自于黑暗，却象征着光。”
“灯……”狄雅没有想过这样的比喻，她有点儿意外，思索片刻，非常佩服地说，“孔悦你实在太厉害了，我只是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梦而已。”
她低下头，望着茶几上的茶杯，又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光芒：“我一直没想明白，梦中的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站在这样的位置？是你给了我答案。”
“不！”孔悦激动地说，“我也没搞清楚故事的主角是谁，我试图给她宠妃、公主、或者女官的身份，但都没有办法圆上逻辑。所以她应该是另有身份，我提取不出这个信息，只能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你很厉害，你可以继续写下去吗？我很想看看。”狄雅由衷地说。
“你还要我写？你都已经这样了……那个提灯使者即使不死，也会非常悲惨……她的美已经被玷污了，她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去同情弱者了。”孔悦有些激动，“况且，如果一切真的像我写的那样，就挽回不了了。”
“经过这件事，我可能以后不会再成为青少年问题解决专家了。而且，梦与现实始终是分开的，不用纠结于此。”狄雅平静地说，“不过，胡雨本身就是个攻击性非常强的人。她不断强调自己的悲惨遭遇，想要被关注，她很缺爱。我知道我拒绝与她见面的那一刻，她的伤心是真实的。但我只希望她学会一点，就是求助别人时，通常是以损耗别人做为代价的，所以这种损耗要建立在别人自愿的基础之上，她要学会感恩。”
孔悦惊讶地说：“怪不得我上次来的时候，你爱搭不理，是因为你平时帮助别人，也有一定损耗吗？”
“嗯，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只做力所能及的事。”狄雅摊手，“我说了，我不是爱心泛滥的人。”
听起来果然不像是人们会喜欢的答案——但是却更加接近于“人”的答案。
——我没有多余的爱心。
——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
——我不会和她去争论的，因为她只是想赢，而不是想解决问题。
狄雅真的很真实，网上很多作者都企图影响别人，都不知不觉把自己放在了“神”的位置上。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关于声讨狄雅老师的风波也慢慢平静。
/八
空落落的大殿上，年轻英俊的皇帝靠在龙椅上，似乎有些困乏。天下大旱，草寇四起，他要赈灾，他要平乱，他要维护天子的地位与尊严。
“可恶！”他一拍扶手，震怒道：“无人知道朕的苦！无人！”
——皇上，我知道的。
湖南的大殿尽头，幽幽地亮起一盏灯。
英俊的皇帝眯起眼，认出那是他心爱之物-——他的水晶灯。
前些日子送去赈灾，听说被灾民打碎了，那些贱民打碎了象征皇上的灯，还造反。
这是他最心爱的灯啊！是从小陪着他读书写字，陪着他击败争储的皇兄们，陪着他镇压四方蛮夷的水晶灯啊！
他把最心爱的东西拿去给灾民们祈福，居然被打碎了！这些灾民真是可恶！
“你来做什么？你不是碎了吗？”皇帝冷笑，碎了的灯对他来说只有伤痕，没有价值。
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女出现在他面前，虽然是幻影，还是能看见她精致的五官，以及含着泪的双眸。
——皇上，你不是无动于衷的。
“你说什么？”
——你对天下黎民的苦难，不是无动于衷的。
“哼，原来是你，我见过你，老是在朕面前愁眉苦脸，哀叹那些贱民的遭遇，让朕心烦意乱。正是如此，朕才会放弃你，把你扔给灾民！”
——皇上，我知道你内心你的苦，但内心的苦一旦能体会到别人的苦，那就不会是苦。皇上，当你真心能体会到黎民百姓的苦，你就不会送去一盏象征富贵和权威的灯了，而是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
“朕是皇帝！他们不为朕分忧，还想朕为他们着想？笑话！”年轻的皇帝愤慨地说。
——皇上，我不是你的宠妃，不是你的公主，也不是你朝堂上的女官，我是你的灯，不仅是你最心爱的灯，还是你内心的灯。
少女垂泪，身影渐渐消失。
“你别走，留下陪朕！你都走了，朕就真的孤身一人了！”年轻的皇帝想抱住她，无奈的是他怎么抱也抱不住。少女渐渐消失，只有一盏破碎的灯留在原地。皇帝捧着自己的灯失声痛哭。
夜风习习，落叶随风渐渐靠拢。孔悦站在窗前，看着头顶的一轮皎洁明月。。
——狄雅，你喜欢我为你写的这个结局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