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找到那蹦出去的东西,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嚼起来。欣儿也会带玉米、毛栗子什么的给我。我觉得这些东西比小甜圈、兰花豆香甜多了。
小学六年,我和欣儿形影不离。我们上山掏雀蛋,下河摸螃蟹。我们去田野里捉蝴蝶,挖荠菜。农村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留下了我们小小的足迹。
记得那次欣儿病了,病得不轻。躺在床上说胡话。她妈妈急得直抹眼泪。一个中医说治这种病,要用蒲公英的根熬汤喝。欣儿妈妈便拿小锄头去田埂上挖草药。我也瞒住妈妈,偷偷跑出去。我家没有锄头,我就用手扒开土块。扒呀扒呀,土都嵌进指甲里,血流了出来。我要给欣儿挖草药,我要让欣儿很快地好起来。
妈妈还是知道了真相。她从邻家借了把小锄头给我。我挎着小篮子扛起锄头向田野跑去。有认识我的老奶奶说,哟,维维呀,你干什么呢?你跑慢点儿呀,小心跌跟头。我脆生生地说,我要去挖妹妹药。
我把田埂都翻得不成样子。可我挖回的一筐一筐的妹妹药,还是没能救活我的妹妹。欣儿闭上了眼睛。任我撕心裂肺地叫喊,她还是一脸平静。欣儿,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妈妈说,维维,欣儿的病是治不好的。我问妈妈欣儿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治不好呢?那个花白胡子的医生不是说欣儿的病能治好的吗?妈妈说,傻孩子,欣儿的病要去大医院才能治好。我说那她爹妈为什么不背她去大医院呢?妈妈叹了口气,傻儿子,那需要很多钱。我哭了。疯狂地拉开妈妈柜台的小抽屉,里面是半盒毛票,有一毛两毛的,有一块两块的,还有几张是十块。我愤怒地瞪着妈妈,我们有这么多钱,你为什么不借给欣儿爹,让他带欣儿去大城市治病?妈妈的眼泪掉下来,傻儿子,那怎么够哇?
欣儿小小的坟墓堆起来。像个大馒头。只有一个土堆,没有立碑。人们说欣儿太小,小孩子是没有资格立碑的。那天,我采了好多野菊花。野菊花把小小的坟墓都盖住了。欣儿,我还要你做我的新娘,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新娘。我在欣儿的坟前发誓,我张维这辈子只娶她为妻。
我看见天边有白云飘浮着。我知道欣儿一定是藏在云块后面。调皮的欣儿是在偷偷检阅我的忠贞。
张维终于说完了。他端起红茶轻轻呷一口。他脸上没有悲哀的表情。我知道,他的悲哀沉淀在心里。
十八年了。十八年来你一直不曾忘记?我用吸管吸杯子里的红茶。
没有。张维双手摁住太阳穴。我头痛的时候,我也会用手死死摁住太阳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像欣儿,那样我会失望的。我盯着直筒杯里褐红色的液体。上面泛起微微的波纹。
我不喜欢太老套的故事。我相信你也一样。张维仰起头,看着我。
为什么要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我不知道我怎么变得这么残酷。
因为这里是雕刻时光。张维笑了。
如果欣儿还活着,你们现在会怎样?
也许,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张维换了个方式坐正。至少不用再麻烦我妈妈,让她给我织毛衣。我也可以不用这么无所谓地生活着。我会有一个温馨的家,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
孩子像欣儿。我补充道。
张维点点头。卓雅,你到底是个孩子。
不,我已经是女人了。过完年我就二十二了。我纠正。
服务生送来啤酒,还有些精美的甜点。我让那褐色的液体毫无阻挡地流进胃里。其实,我讨厌酒吧。在酒吧里,我总是遇到给我讲故事的人,故事里没有阳光。听完之后我的心潮湿阴冷。感觉到寒冷的时候,我就喝酒,喝大量的酒。液体流进我的身体,我就渐渐暖和起来。
我开始害怕元旦来临了。我害怕在寒冷的夜里又要听别人讲述自己冰冷阴鸷的故事。
卓雅,不要把自己灌醉。张维拿掉我手中的酒杯。你的身体泡在酒精中的时候,你的身体是悬浮的。你仍然不快乐。因为你没有真正麻木。
这个男人总是一语中的。我有些讨厌他了。太聪明的男人是可怕的。女人总喜欢说反话。明明想说你真好别人听到的都是坏死了。我突然明白我原来也是可以这样女人一回的。
卓雅,你应该找点事做。比如写东西。那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空虚。
我笑了,有些痴。我这个人,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爱。有爱我想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盲目。你呢?为什么不恋爱?
张维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过了很久,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回答。我仅存的一点爱被我一点点花销掉了。这样的人是很难再爱的。
我知道,有很多女生喜欢你。
她们都还是孩子。
包括我?我心底一阵似有似无的痛突然蹿上来。
你?张维咕咚喝了一大口酒。你也是个孩子。
不!我什么都懂。我急得脸都红了。
13、雕刻时光(4)
丫头,看你激动的样子,说明你还没长大。
长大?长大的概念是什么?是麻木是像你一样表面上心如止水其实是在自己的过去里自我缅怀?告诉你,我已经够麻木了。我哭了。泪水在木桌子上划下痕迹。这就叫雕刻时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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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雅,我是不想让你难过。张维轻轻抚摸起我的手臂。
我不会难过的。我咬着嘴唇说。
是的,我不会再难过,因为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走出雕刻时光的时候,我回头看那霓虹闪闪的四个大字,摇摇手轻声说,再见。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来这里了。
我想去你那儿过夜。我扯住张维的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