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性子野、不安分,我是不放心,怕她出事,才把她拴在身边看着。”
“孩子不是宠物,看是看不住的,得引导她才行,她在北京,有你妈帮你盯着,你还不放心?”
杨杉怎么忍心在这种时刻反驳父亲?说完这些话不久,杨秉恒再度昏迷。
张医生出给杨家人一道选择题:“病人情况恶化,现在完全靠打增压针支撑生命,是否要继续打增压针?需要征求你们家属意见。”
杨尔:“当然继续打,打到好为止,这还用问吗?”
高齐进一步解释:“增压针没有治疗作用,只是强行顶起血压,维持生命,只要血压降下来,就得继续打,一旦停针,就意味着放弃生命。”
杨杉:“没法治疗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没有回答,长长的静默,杨家人得到答案。
当亲人的死亡不可避免地陈列在眼前,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缱绻流连,尽管知道那是徒劳,对感情的依赖,让我们那么、那么不舍放手,所有人无所适从。连一向强悍的杨尔也对这道选择题束手无策:“妈,打?还是不打?”
郎心平的镇定不同凡响,回答出乎意料:“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爸走到这一步,谁也拦不住,顺其自然吧。医生,停针。我们一起进去和他告个别,谁也不要哭天抢地,让他体体面面、安安静静地走。”
生命的谢幕需要仪式,消逝需要尊严,全家在郎心平率领下,寂静地穿上消毒衣,每个人都笼罩并烘托着庄严,这是生者馈赠亡者最好的告别式。
望着她们,高齐心生感动,情不自禁,随杨家人进病房,把自己当成她们中的一分子。全家人围绕在病床两侧,对杨秉恒形成环抱,郎心平、杨怡、杨尔握住他一只手,杨杉、青楚、小样握住他另外一只。
郎心平在杨秉恒耳边轻声告别:“我们都在,你踏踏实实走吧。”
像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感觉到杨秉恒最后一下的紧握,然后撒手尘寰。
这一秒,青楚、小样清晰无误触摸到生命的离开,同时触摸到尊严。她们共同铭记住这一幕:在护工推姥爷进太平间前,姥姥上前精心抻平他身上覆盖的被单,不留一丝褶皱。郎心平给后辈们示范了一种态度:死亡不可避免,与其狼狈缱绻,不如庄重告别。
当晚,三个女儿为父亲守夜,她们围坐在餐桌旁,回忆起往昔种种,说着说着就跑了题,议论起在医院朝夕相处几天的高齐。三个妈一致交口称赞,高齐顷刻间获得杨家中年女性共同首肯,要是仨女儿不反对,仨妈大有当晚瓜分高齐、指定女婿之势。生活就这样,悲伤也好、离别也罢,之后一切仍将继续。
青楚站在阳台上,小样悄悄来到她身边:“想什么呢?”
青楚:“今天姥姥决定给姥爷停针的时候,我觉得她特别酷。”
“我也这么觉得,姥姥肯定相信姥爷穿过那扇门,去那屋了。”
姐儿俩相视微笑,她们宁可选择当唯心主义者,相信姥爷受用她们为他举行的仪式。
“有个情况不太妙。”小样冲客厅一努嘴,“那仨妈都看上高齐了,正交口称赞呢。”
“爱赞就赞吧,她们看上有什么用?”
“恐怕你压力会很大,要不就从了吧。”
“既然她们都看上了,我不从你就从呗。”
“让我考虑考虑。”
葬礼按部就班展开,郎心平吩咐杨尔把女儿从英国召回,和姥爷见最后一面,李霹雳即刻起飞回国。离她落地还有几小时,郎心平摇醒杨尔,问:“霹雳什么时候到?”
“中午。”
“她回来,你和李博怀打算怎么着啊?”
杨尔醍醐灌顶,一跃而起:“我得赶紧回家布置布置!”
杨尔和李博怀是在对外封锁消息的前提下离的婚,封锁主要针对的不是家人,是女儿。可以预见霹雳对离婚的排斥反对,为把阻力减到最小,前夫妻俩剥夺了女儿发言权,在她缺席状况下,把本该三人决定拆分的家庭一分为二。婚是离了,但让霹雳知情乃至接受,愈发变得不可完成。
更何况此刻已经进入冲刺剑桥的倒计时,剑桥不是女儿的理想,是母亲的梦。三年前,16岁的李霹雳就是承载着杨尔自己未竟的梦想,被她妈拱手送去英国,成为小留学生。她像中国百分之百的孩子一样,摆脱不了长辈规划的宿命道路,为父母的理想寒窗苦读,为世俗的成功狼奔豕突。
第2章03
家庭破裂无疑是对女儿釜底抽薪、后院点火,前夫妻自知理亏,决定欺骗,唯一战术就是拖,拖到不能拖,拖到天荒地老。做戏是不二选择,杨尔急召李博怀回家,命令前夫在霹雳回国奔丧期间住家,伪装若无其事。
衣橱半扇腾空,男式衣服重新入主;束之高阁的男拖鞋又见天日;粗毛巾回归毛巾架,斗胆和花毛巾比肩。一切布置停当,前夫妻俩带戏上场,迎接女儿。
杨尔不忘最后叮嘱:“我突然想起来,你住过来,你那相好的……”
李博怀:“能不能叫她小陈,要不叫名字也行。”
“那么平庸的名,我记不住,她不会成天这事儿那事儿找你总给你打电话吧?”
“不会,我跟她说好了,有事就发短信。”
“反正我提醒你,别让霹雳看见你鬼鬼祟祟的,再露了马脚。”
“不会。”
“霹雳没俩月就要alevel考试了,现在她的情绪稳定大于一切,这趟她回来就待三五天,咱无论如何得把戏演好,不能让她觉出什么不对劲。”
“知道。”
“别以为我在求你,霹雳跟你比跟我亲,我是恶妈妈,你是好爸爸,她要知道你这么快就另有新欢了……”幸灾乐祸,“我看你怎么跟她交代?”
“我组建新家庭也还是她爸,咱俩也不是因为那个才离的婚。”
“我不在乎,你爱跟谁组跟谁组,可闺女能不在乎吗?”
“瞒过这回,以后还是大问题,她心理其实挺脆弱的。”
“别想那么远了,把这几天对付过去再说吧。”
即使父母演技不高明,19岁的霹雳也无法识别。生活充斥谎言,有恶意也有善意,有为伤害也有为保护,有单向也有双向。此刻谁知道霹雳也是带戏上场?谁知道她品学兼优的留学生活背后的真相?谎言既然是生活的必须,性质就未必都恶劣。
父母离婚女儿缺席,但姥爷殡葬需要全体参与。选择墓地这天,杨门女将集体出动,先考察价钱从千元到十几万不等、各色材质的骨灰盒,一一过目。
表姐仨被盒们弄得目眩神迷,小样问:“盒上的蓝宝是真的吗?”青楚答:“这么贵,应该是。”霹雳质疑:“哪是骨灰盒?怎么看都是首饰盒。”最后小样概括市场调查结果:“忒奢侈了!”
随即在墓地经理带领下,考察选择墓地。
经理介绍:“这个区是普通墓地,有单人墓也有合葬墓,买地、刻碑费用全下来从几千到一万不等,一般不超过一万。”
财力雄厚的杨尔一水没看上:“太小,不够气派。”
经理见风使舵:“如果想特别体现儿女孝心,还有更大、更尊贵的选择。”他更加热情,率领一帮女的,走进独立陵园,“这边都是异型墓,独立分区,环境更加僻静安宁,设计也更高雅、气派,不论从墓地形状、尺寸还是墓碑材质,都更能满足客户对高品质的需求。这是个豪华双墓异形墓,上等大理石碑亭,所有费用都算上,二十万。”
没发言权的钱小样惊叫出来:“这么贵?不就往里放个盒吗?”被杨杉一声呵斥:“闭嘴!就你废话多。”
杨尔没被昂贵吓倒,她就是奔与众不同来的,个合葬异形墓,开口问价。经理投其所好:“眼光真准!我个人认为您看上的这个性价比最高,它基座长两米,宽一米五,碑高一米八,前后都可以镌刻文字,尺寸比20万的小不了多少,可价钱只有一半,唯一差别就是位置,如果决定要,马上就能刻碑。”
杨尔颔首认可,一回头——一家子远远站在身后,摆明和她划清界限:“你们站那么远干吗?觉得这个怎么样?”
该表态的杨怡、杨杉都不表态,看着老太太。
杨尔明白:“大姐、三儿,你们是不是都嫌贵?这样,咱仨分摊,每人出不了多少,再说这里面还留着咱妈的份儿呢。”
杨怡、杨杉依旧沉默,所有家庭都拥有类似状况,一人有一人的想法,五个指头不一样长,统一极其不易。
郎心平发话:“不用那么贵的墓,有个大点的坑,能把我和你爸装下就行。”
“妈,我们最后一回给爸花钱,贵点就贵点吧。”杨尔话里话外,谴责那姐妹俩不大方。
“活着时多孝敬点比什么都强,死了穿上金缕玉衣也一样是埋,我看外面那一万的就挺好。”
“那个太寒酸了吧?相当于这儿的经济适用房,”杨尔问姐儿俩,“要不我出大头,你们俩少出点?”
仍被郎心平驳回:“你的钱是风刮来的?你爸一辈子不爱浪费,你让他躺别墅里,他睡不踏实,经济适用房就挺好。”
“老太太说话真噎人,我不就为让老头风光点吗?”
青楚劝:“二姨,按平米折算,这墓比活人住的别墅都贵,难怪姥接受不了。”
杨杉也劝:“你心意大家都明白,但这事儿,还是听妈的吧。”
“可我怎么都觉得那一万的太憋屈。”
轮到自己闺女霹雳挤对她:“你要住肯定嫌憋屈,姥爷不会。”
在这个严肃的地界、严肃的场合,所有人都想笑,好歹都忍住了,只有成事不足的钱小样定力太差,“扑哧”一声乐喷出来,让杨尔恼羞成怒。最后,墓地以一万,骨灰盒以五千成交,杨尔财大气粗的孝心被郎心平断然拒绝。
接下来就是葬礼,生命浓缩为一钵灰烬,尘埃落定。
家人给杨秉恒烧纸钱,最后的礼送,杨怡、杨尔、杨杉嘴里都念念有词。
杨尔:“爸,放心吧,我们把钱给你带足了。”
杨杉:“到那边别不舍得花,想买什么买什么。”
杨怡:“青楚他爸去得早,到那边让他先替我们孝敬你。”
青楚、小样、霹雳挤在后排,光扔钱、都没话。
杨尔敦促后辈:“你们仨别不出声,给姥爷念叨念叨。”
青楚带头:“姥爷,我们给您送钱了,一亿、两亿。”
前面还像话,一到小样就下道儿:“太过瘾了,冥币跟人民币怎么个兑换法?”
霹雳顺流而下:“好几个银行的,通用。”
样:“要有人供我这么花钱就好了。”
杨杉本来哭得好好的,这时候忍无可忍,回身照女儿脑袋上劈下一掌!
送走父亲,背着郎心平,杨怡、杨尔、杨杉姐仨儿谢绝听众,聚在客厅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围绕:谁留在母亲身边,陪伴她余生?
杨尔:“趁妈歇着,咱们议议,爸走了,妈以后怎么办?这么大房子,剩妈一人,咱谁都放不下心,虽然老太太身体还不错,不用人伺候,可毕竟七十多岁了,身边怎么也得有个人照应着,所以咱商量商量,谁能回来陪她住?”
杨怡:“这还用商量?你在北京,当然是你搬回来陪妈住最方便,反正你也离……”还没说全,被杨尔紧急制止“嘘”,赶紧把“婚”字咽回肚里。
杨杉:“是呀二姐,反正霹雳也要去英国,你搬来陪妈住吧。”
杨尔:“我不成,公司事儿太多,忙起来时间没个准谱,咱妈生活规律惯了,我怕打扰她;再说我跟咱妈脾气犯冲,平时一礼拜见两回还戗戗呢,住一起对双方健康都不利。”
杨杉:“我跟老钱都还上着班呢,肯定不能回来。大姐,你说话就退休了,青楚要留京,你自己在上海也孤单,干脆回北京跟妈搭伙吧。”
杨尔:“我看行,趁现在楼市正热,把上海房子卖了,以后等青楚安定了,在北京买套房。”
杨怡不情愿:“我还没同意青楚留京呢。”
杨杉:“我看她那么坚定,恐怕你拗不过,再说她能留北京当律师也挺好。”
杨尔:“对了,还有那高齐,你不也觉着不错嘛,青楚只要留这儿,俩人早晚是一对。”
那不是意味着自己在女儿问题上全面溃败嘛,杨怡不松口:“我在上海那么多年,已经有点不习惯北京了。”
杨尔:“大姐,不怪妈说,你可越来越矫情,再不回来扳扳,真成上海人了。”
杨怡:“上海人怎么了?我觉得上海人挺好,市民整体素质高。”
杨尔:“你还真反认他乡是故乡,上海人觉得全世界就数上海最好,其他地方都是乡下。”
第2章04
女人一说话,跑题跑不停。
隔墙有耳,因为关系到自己未来“生活在何处”的重大归宿问题,青楚、小样以及霹雳,趴在门后偷听大人谈话,进入“京沪大战”的跑题部分,姐仨知道一时半会儿回归不了主题,爬上床共商对策。
青楚:“要我说她们多余讨论,咱俩在这儿陪姥姥不就得了。”
样:“对,我拥护!”
霹雳着急自己掺和不进来:“那我呢?我也想跟你们一起留下。”
青楚:“你不是还要回英国念剑桥吗,等学成归来再加入我们。”
霹雳说出压抑良久的心声:“我不还没考呢嘛,不上了行不行?”
遭到青楚、小样一致否决:“恐怕不行!”
样:“你妈会发疯的。”
青楚:“她疯了会把所有人也逼疯,谁也落不着好。”
霹雳:“我的命运任她摆布,她不疯,我早晚也得疯。”
青楚决策:“我们要争取自主权,坚决捍卫留京自由,就这么定了,谈判。”
呼两应!
杨尔悬崖勒马,把话题拉回正轨:“大姐,给句痛快话,你到底能不能过来?”
杨怡:“至少现在不可能。”
杨尔:“议了半天等于白议,啥也没说。”
杨杉:“那到底谁留下陪妈呀?”
掷地有声、整齐划一的回答:“我们!”仨妈一起回头,青楚、小样、霹雳手牵手,鱼贯而出。
样开场白:“妈妈们,我们宣布个决定。”
青楚:“基于姥爷去世我们负有一定责任,所以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弥补错误,你们谁也都不用留下,我和小样共同承担起照顾姥姥的光荣使命。”
样:“我给姥当家庭医生,看我和青楚以后的实际行动吧!”
霹雳补充:“要万一考不上剑桥,我也回来跟姥姥住。”
杨尔先揭竿而起,镇压霹雳:“没你什么事儿!你的任务就是考剑桥,必须给我考上,没有万一!”
霹雳:“听听,给你考上,你自己怎么不去考?”
杨杉接棒镇压:“钱小样,你别打留的主意,老老实实跟我回银川!我替你跟医院请过假了,回去接着上班。”
样:“我不回去,我就要在北京找工作!”
杨杉:“你说了不算!”
样:“凭什么呀?你做完自己主、还要做我主,我这辈子过不好算谁的?”
杨怡最后镇压:“青楚,你铁心跟我作对了?”
青楚:“妈,律师事务所录取我了,让我处理完姥爷丧事就去上班,这事儿板上钉钉,没法改变了。”
杨怡:“把你养这么大,不知道是给谁养的?”
青楚:“瞧你说的,好像我遗弃你了似的。”
杨怡:“起码是部分遗弃,你不就想离我远远的,省得我唠叨你吗?”
姥爷离世像是横生的枝节,生活又回到原来轨迹,母女大战重燃战火,炮火继续纷飞。
需要有人一锤定音,郎心平从卧室走出来:“戗戗什么?我都听见了,我的问题你们不用商量,各过各的,谁都甭来,我有胳膊有腿,不要人照顾。青楚的问题,由她自己决定是否留下,杨怡等你退休,愿来就来,不愿来拉倒;小样的问题,杨杉再衡量衡量,建议你给孩子一个机会证明她自己。”
争取自主的博弈中,郎心平为青春这方增加了最重的砝码,表姐妹欢呼胜利,自己妈被她们的妈镇压了!
明斗结束,不意味暗战亦休,妈妈们不犯上,不等于放弃压下,青楚、小样分头巩固战果,收获天壤之别。
样:“大姨不说话,等于默许青楚留下了,妈你赶紧跟她看齐吧。”
杨杉就一句话等着她:“你要能跟青楚看齐,我就跟你大姨看齐,青楚留京有正经工作,你有什么?明天我就买票带你走!”
切回到原点,小样所有努力付之东流,郎心平声援不产生效力,就像二十年前阻挠杨杉早恋一样徒劳。青楚处境比小样好,杨怡有所松动,原因不是因为郎心平表态,她另有所图,对女儿,掺和不成一件,就掺和另一件。
杨怡:“我算看明白了,老太太摆明要跟我抢你,我吃二十年辛苦,到头来好处都让她落了,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青楚:“你这比喻严重不恰当,你是前人,姥姥是后人?”
“反正我的胜利果实被她抢夺了。”
“你当年还不是一早就离开家了?现在就当我替你孝敬姥姥了,将来再孝敬你,两不耽误。”
“你就是长了张好嘴。”
“要不能当律师吗?还得说咱家遗传基因好。”
“跟你说实话,我松口让你留下,有个重要原因。”
“什么?”
“高齐。”
青楚仰天长啸:“天哪!”
“说正经的,高齐真不错,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你妈活了几十岁,看人绝对不走眼,我觉得你俩各方面都挺般配,你不小了,该考虑这事了,眼再高也得……”
青楚啼笑皆非,降临到头上的自由居然拜高齐所赐,刚获得局部的就业自主,更大面积的恋爱自由又被侵犯。
样灰头土脸走进这屋:“大姨,跟你商量个事,今晚你去那屋跟我妈睡吧,让我跟青楚住。”
“还和你妈制气呢,我跟青楚都和好了。”
“你比我妈开明,要不你再帮我劝劝她,让我留下。”
“你妈脾气最拧了,我可劝不了她,我只能劝你。”
“那就免了,我脾气也拧,你省点唾沫吧。”
杨怡一离开,小样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振臂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