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没事的他总爱钻进书房,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盯着对面的墙壁痴痴地看,一看就是大半天。墙壁雪白雪白的,既没有字画也没有挂毯或其它工艺品什么的,只钉着一颗钉子,钉子上永远都挂着一顶帽子,有时是充满泥土芳香的草帽,有时是野趣十足的柳条帽,有时是优雅华贵的礼帽,有时俏皮的太阳帽……帽子的下面永永远远都是一条麻花辫。麻花辫又粗又长,乌黑发亮,辫梢永远永远都系着头绳,有时是红头绳,有时绿头绳,有时是黄头绳,有时是粉红头绳……妻子见了就笑。他严肃地说,笑什么笑?这叫艺术,这叫美,懂不懂?知道她叫什么吗?她叫《天使》!见妻子摇头,他就生起气来,告诉你也白搭!
《天使》常常让他想起初中时的同学燕。
燕穿着花洋布褂子,蓝洋布裤子,瘦瘦高高的,开始发育的胸脯微微突起来,上学时背着书包匆匆而来,放学了再背着书包急急而去。以这样的装束这样的打扮和这样的身材为标准,很难将她和别的女生区别开来。也就是说,燕跟其他的女生一样普通一样平常一样毫不起眼,丝毫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但,燕还是吸引了他。
那时是在乡下,他第一天走进教室的时候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突如其来,一点准备都没有,因而就有点奇奇怪怪的。仔细看了看,眼前顿时一亮,他发现了燕,就向她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燕从此就深深地印进了他的脑海里。
燕就有一条像这样的与众不同的麻花辫。
燕有时把她的麻花辫放在胸前,有时就听其自然地垂在脑后,辫子就轻快地穿过脊背,走起路来辫梢在屁股后面欢快地跳荡着,红的绿的或黄的紫的头绳一甩一甩的十分好看。
那时候,男生和女生是不怎么上说话的,他没有机会和燕说话,只能听燕和另外的女生说话。可惜燕不怎么爱说话,即使不得不说话也说得极短,有时只有一两个字。其实,男生和女生就是打成一片,他也没有机会接近燕。因为他跟燕一样是不怎么爱说话的。不过,即使他是爱说话的,他也无法满足自己——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盯着人家的辫子不放吧?那你什么意思啊,你说得清吗?简直匪夷所思!因此,他只能躲在一旁偷偷地看。即便这样,他也不能尽其所以——学校里学生实在太多太多了,而除了学校他又根本见不着她。
有一次,他还是意外地见到了燕。
那是在暑假,有一天他和小伙伴们在池塘里玩打水仗,正玩得开心,突然看见远远走来了一个擓着竹篮的女孩,好像要去走亲戚的样子。“敌人”包抄过来时,他本来就要一个猛子冲出重围的,可那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实在太漂亮了,不禁愣在了那里,乖乖地做了“俘虏”。他知道那不是别人,那是燕。玩了多半个暑假,他差不多快要把她忘净了。今天突然又见到了她,见到了那条麻花辫,他该有多么的惊喜啊!因此做了“俘虏”的他还是痴痴呆呆的。这使得小伙伴们莫名其妙地随着他的目光向远处看去,当看到燕时突然就明白过来了,有人带头起哄地叫起来。不过,等燕走近的时候,还是停了下来,池塘里一时静悄悄的,大概都被那条麻花辫吸引住了吧。燕一定感觉到了,脸腾地红了。好像怕别人看出来似的,她没有低下头去,只是悄悄地把辫子从胸前甩到了背后。燕在终于走完了绕着池塘逶迤而去的路时,才抬起头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由回头望了望。看到他,燕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排白白的牙齿,发现他在看她,又笑了一下,低下头去,把辫子从背后拿到了胸前,走了很远很远才又把它甩到背后……他一时看得呆了,觉得她美极了,简直就是个仙女!这也难怪,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天使这个词嘛。
过完暑假开学了他们也没有说过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就无话可说。后来初中毕了业,上了高中,再没了她的下落,就更说不上话了。
前天,一打听到她的下落,他就特意开着车到那个乡村集市上去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了经营着一个水果摊的燕,昔日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不见了,正蓬头垢面起劲地和一个老头争吵着什么。他没有停留就调转车头,风驰电掣般地回来了。
一回到家,他就冲进书房一把把《天使》刷地扯下来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像大病了一场似的,疲惫地倒在了沙发上。妻子见了惊异地问,怎么了?他什么也没说,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