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好吃的‘糊涂’和弄不懂的麻奶奶_月光下的海墙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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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好吃的‘糊涂’和弄不懂的麻奶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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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最后三个字,那是说她走路的时候。她也经常抬头,近乎仰脖,不过那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可别以为我钻进过她的屋子,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我都没敢进过她那扇没锁的门。不知道她是害怕屋里的黑暗,还是嫌屋里的地方仍旧不够大,夏天里她天天躺在屋门口的胡同地上睡觉。从她的呼噜声里,才觉得她真的不是个哑巴。她当街睡在地上,眼睛闭得紧紧的,只给老天爷面子,就是不给老天爷眼睛,不让它看!

“淘气的伙伴没得玩了,或是谁输了有赌博性质的游戏,就开始拿她撒气、寻开心。往她颇门板上拽石子、砖头,她不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往她肚子上放块砖头,她不醒;往支在她身旁的煤火炉子上坐[烧]水的小铝盆里扔石子、撒土,她也不睁眼。好像那些东西都是土地爷的宝贝,她喜欢似的。闹不明白她是装的,还是真的太累、太了,就那样没皮没脸、大义凛然地双手捂在腹部两侧,脖子枕在一块旧毛巾包裹着的脏报纸卷,头向后面仰着;好像光有白日行走时的俯首点头,还不能充分表达对土地爷的厚爱,还要用后脑勺在这个时候向他靠拢致敬。有时候恶作剧的主角们难以自控的笑声惊动了她,也不过是翻个身子,改变一下睡姿,平摊变侧卧罢了。那脸就冲着胡同,自行车和行人的脚步卷起的尘埃飘荡在她的口鼻上,她也照样打呼噜。越这样,捣蛋鬼们越生气,也越胆大妄为。扔完石头和土,像怕被逮是的跑到胡同拐弯的地方等着她的反应,见她没有动静,就开始向她高声告白自己的罪行;还是没反应,那就变得无趣了。有时候带头闹的孩子不甘心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居然走到她脑袋旁边,使劲用脚跺她鼻子前面的地面,想呛她的呼吸,震疼她的耳朵和脑袋,可等脚跺疼了,她也不过是长出一口气,无声的吸着气,把脸转向自己的家门或山墙,继续睡。我不知道,她这样,是不是因为天天夜里一个人在大院子、大屋里,被黑暗吓得睡不着觉,才能让她在光天化日下,烈日当头地这么不管不顾地昏睡、死睡?眼不眨,气不生,肚子不知道疼,锅里的水也不知道心疼!

“夜晚。当你闭上眼,里外全是黑的,你不知道周围的黑暗里会藏着什么东西,如果心里有害怕的事,你肯定不敢闭上眼睛;除非你用被子蒙着头,最好是钻爷爷的被窝里让他搂着,那才会睡得踏实。可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她蒙上被子能睡着吗?而白天呢,你闭上眼也知道周围是什么样子,不用担心外面,只要心里不藏可怕的事,就不用害怕闭眼后的黑暗视界里跳出鬼来!没准,她是在补觉!

“让她害怕的事,会是什么呢?肯定是屋子太大、院子太大、窗户也太多了!风刮起来的时候,破木门会倒下来把她吓醒吧?抖动的门帘子让她在里面看着,会不会像外面有人要进来?她的院子里会飞舞起报纸的脏脸,贴在正门的门窗上,她看见不害怕吗?风再把什么破瓶子、烂罐子吹出奇怪呜咽声,那不成了鬼哭狼嚎了吗?夜里下雨的时候,雨打在她大眼睛窗户的雨搭上,噼哩啪啦的像是有怪物在敲门,她听着,能闭眼睡好觉吗?

“最可怕的事,发生在那一天夜里。

“那年的春天,爸妈从遥远的祖国边疆回到北京。他们住在东边靠胡同的屋里。屋子门窗刚好对着前院大眼睛窗的左眼窗。大肚子的妈妈不久肚子就变小了,还从医院里给我带回来一个夜里爱哭的小弟弟。妈妈总爱轻声地唱着歌哄他。有时候唱累了,就换爸爸来哼唱。一天夜里,爸妈的夜歌和哼唱,把我唤醒。肚子发胀,我赶忙悄悄从爷爷的被窝里钻了出来,爬起来下床,趿拉上鞋子,开门出屋,想在水管子下面的水泥方池里去撒尿。迷迷糊糊地抬头看看水管子正对着的上面那扇眼睛窗。胡同里高高的路灯光从我家屋脊上照射过来,我猛然看到了那窗户打开了半扇日字形的玻璃窗,空如黑色镜框的方洞洞里,是一个圆盘似的嘴脸――是她平日里耷拉脑袋下的长脸变的吗?还是鬼?脑袋哄的一声变大了似的,耳朵里也震出了鸣叫声。眼睛一下子竟然被吓出了水,我浑身发抖地望着那敞开的半扇窗户窟窿,只见那张白净的脸在流着泪笑!我害怕又吃惊地想:原来她能站直身子,不然她能站得这么高吗?腿上一凉,尿流在了裤管里。

“奶――奶!我低声战栗着喊着最亲的亲人给自己壮胆。大眼睛窗里传来嘣噔一声闷响,那张白脸消失了。

“‘谁呀?怎么啦?’是爸爸的声音,屋里黄色的灯泡也亮了。

“‘咱儿子。还能有谁呀?’妈妈的声音。

“爸妈屋里的灯光从窗户上面的破损开裂的纸洞里照射出来,刚好照在那扇没有打开的半扇户的窗棂上。我赶紧对他们说,自己在撒尿,没事。妈妈夸着我真乖,知道自己起夜了,省得画世界地图了。爸爸咳嗽了两声,感慨爷爷奶奶明天不用给我晒被子、晾褥子了!我借着爸妈屋里的灯光赶紧往西边的小屋走。等钻回爷爷的被窝里,他们屋里的灯光不一会儿就灭了。我使劲搂着爷爷的身子,望着铁丝横挂着的窗帘上面的缝隙,想着那扇左眼窗的空洞里的那张脸。爷爷身上的暖气,丝毫也没有把我心里恐惧的冰融化掉。那张脸,是她吗?她的屋里是不是进去拍花的了?把她拍迷糊、拍傻了?害得她不敢睡觉,不敢说话,不敢抬头?

“天亮了。一早起来,我上厕所的时候,临出院子,我抬头看了一眼那扇左眼窗,两扇都是关着的。我低头哈腰,拧开水笼头,喝了几口水。出了院子,我扭头看了一眼她那扇歪斜的门,它静静地靠在门洞外面,古铜色的布帘子静静的垂挂着,没有一丝声响。不知道为什么,淘气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敢去挪开那两扇破门板,趁她不在的时候,进她屋里去看看。我一天也没见到她的身影。也许她让拍花的带走了?也许她早晨出去得更早,晚上回来的更晚了?

“第二天晚上。奶奶做了我冬天和春天里――除了过年的年夜饭以外啊!最爱吃的粗粮饭――糊涂。用小块白肉条和油渣熬大白菜拌大米饭吃,很香,可要想用玉米面和熬白菜跟它比美,可就难了。棒子面要想不做成窝头,不熬成粥,不做成面茶,还得不干不稀,有形有样,吃起来又能解馋,那最好的吃法,就是我家独有的糊涂了!

“看上去,那做法很简单。但一般人还真一下子学不到火候!尤其是要吃这口饭的人多的时候,奶奶可就累了,她要做一大锅。大铁锅往火上一坐,放上多半锅水,等锅快开的时候,把熬白菜、醋熘白菜、凉拌白菜丝等用完了精华部分所剩下的白菜帮子,切成小碎块,等水开了以后下锅。菜帮子的颜色开始变得鲜艳、翻滚的时候,奶奶开始用左手搂抱着一盆黄灿灿的棒子面,右手一把一把地抓起来,在锅里顺时针转着圈撒在沸腾的白菜块上。看着锅里渐渐的由绿变黄,变成了粥状,再变成黄绿相间的稠粥模样时,一个个气泡扑哧扑哧欢叫着凸起、破裂、吐气,奶奶就放下怀里抱着的空盆,拿起擀面杖,双手攥着上半截的头部,用下半截在锅里顺时针用力搅拌。搅到菜帮子不硬了,跟玉米面和为一体,顺从地跟着擀面杖搅起的波峰浪谷的漩涡不沾锅底、不贴锅边了,奶奶还要垫着湿毛巾,把锅端起来放到火沿上,锅边倚靠着墙,接着搅拌靠火一侧锅里菜面不均匀的地方;搅得差不多了,再把另一半转到火上接着搅搅――有时候,她不是让半个锅坐火上,而是把火蒙上块薄铁片,再把锅坐到上面接着搅――直搅到锅底没有稀汤碎叶了,才算搅透了,搅熟了,搅成了玉米面加大白菜的山西美食――糊涂。然后,奶奶会用炒菜的小锅热油,炸葱花酱油卤,当然还要放些盐了。等把它门倒在碗里后,奶奶还会炸一点不放酱油的盐葱花,那一是为了跟炸辣椒相配的佐料,一是为了我。我就爱吃油炸盐葱花。不要辣椒,不放酱油。黄灿灿的碎葱花,又好看又好吃。一盆糊涂,三种佐料,各取所喜。那糊涂呢,在锅里放到不烫嘴的时候,饭桌上垫个扁的铝盆或是一块破抹布,把锅端上来往上面一放。一家人围着桌子一坐。一人一只碗,一双筷子,把那比豆腐块还结实、抱团的糊涂夹起来,蘸着桌上自己爱吃的佐料卤,一口口地开始享受丰盛的大餐。

“你可别觉得这糊涂饭做法好闹明白啊!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得好的。有一次,对门的洋洋来找我玩,我正吃着糊涂呢,端起碗就往外跑。碗里面还有吃饱了还想吃的最后一块儿,我站在院子里,让经常用手指蘸家里的芝麻酱裹白糖给我吃的洋洋尝一口,他吃完就说,他明天也让自己的奶奶给他做着吃。奶奶喊我回屋,叫洋洋一起吃。可洋洋非说自己吃过饭了。晚上玩逮人的时候,一胡同的小伙伴都知道我家有一种好吃的饭,名叫糊涂。可大一点的哥哥姐姐却说,他们早到我们家吃过了,那时候还没有我呢。可那东西就是不好做,做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我不知道那感慨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问。

“第二天晚上,洋洋他哥――大高个的海哥就来找奶奶取糊涂经来了。因为洋洋的奶奶是南方人,她不喜欢这种吃法,就说他想吃――鸡食了!结果,他奶奶给他熬了一锅棒子面白菜粥。他不干,就让他会做饭的大海哥给他重新做。海哥哥一点也不含糊,上来就给他来了一锅干稠的。可是啊,糊涂给搅糊了,锅底也给杵漏了!

“奶奶说,要根据白菜和棒子面的多少来坐水,这是家庭妇女的眼力问题;还不能傻等着糊糊快干了才去搅擀面杖。不能怕累、怕胳膊酸,这是力气和经验的事,多做几回就会了。可第二天,海哥就举着两个小铝盆来了。一个盆里盛着半盆棒子面,一个盆里盛着半盆白菜叶子。非要让奶奶用我家的锅给他表演、示范一回。其实,主要是因为他家没有铁锅了。小铝锅分量轻,受不了擀面杖的搅拌。谁听说过让人扶着、按着锅做饭的呀?可他想到了,但又怕烫了洋洋的手。我奶奶说,没有白菜帮子也不行,因为帮子里面水分多,可以帮着垫锅底,那样才不会糊锅。搅拌的时候呢,要转着搅,不要上下杵。傻使劲,那锅能不漏吗?败家子儿――干一个钱的活,非耍出五个钱的本儿去,等你奶奶来找我算帐吧!还拿什么东西?我做好了你们过来吃就成了。可海哥不干,死乞白赖地让奶奶手把手的教他。奶奶把自家的白菜帮子找了些顺眼的、白净的,切好块之后,开始教他。

“我和洋洋欢天喜地的跑出去玩了。估摸着饭快熟的时候才回来。可一进院子,看见海哥正背对着我们,在西屋窗外的地上弯腰站着,不时地举起一只胳膊,用挽起袖子的手臂在脑门前抹着汗。奶奶在一旁给他锤着后背。他还在奋力地搅拌着那锅糊涂。嘴里叨唠着:怎么搅锅棒子面和菜帮子也这么累人啊?!走近一看,我家的火炉子居然搬家了。在西屋和北屋间有一米多宽的夹缝,在所剩不多的、同样宽的西院墙的墙头上,用木板和油毡做了一个向夹道倾斜的篷子,这样就能把两间房房檐留下的雨水挡住;一个书架子式的高铁柜子贴着院墙一站,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油醋菜等吃用物件往里一放,就成了我家的厨房了。我家的火炉一般就贴着北屋的墙,放在那窄过道里。冬天就要搬进屋里,安上烟囱,连取暖带做饭,一举两得。洋洋说他,你怎么跟掏大粪的搅粪坑是的啊?你能搅得香吗?还把人家的火炉子都给搬出来了?奶奶听了,哈哈大笑,摸着他的头说,跟你哥好好学,这叫自力更生!你就等着吃香的吧。你哥哥把汗珠子都给咱放进去了,给奶奶省盐了。小海哥抬脚就踢了一下洋洋的屁股,说他:你懂个屁?就知道吃,墙旮旯那边搅得多费劲啊,你知道吗?要是搅糊喽,你不怕解放军跳墙过来救火呀?还怕搅不香?那你就甭吃!

“可这么好吃的、别人这么难做的东西,爷爷有时却管它叫‘猪食’――听清啊,可不是主食!冬天和春天,每到月初爷爷开工资之前的日子,奶奶就爱做这口山西饭吃。爷爷带着一股子寒气回了家,看见奶奶做这种东西,不夸奶奶不说,还恶心人地笑着问:怎么着,又拿猪食骗我孙子肚里的馋虫呢?奶奶苦笑着说,等他爷的贯了饷,您孙子就不用吃猪食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奶奶是在家里没钱买别的菜――甚至粮食――的时候,才会给家人做糊涂吃的!可只有这一种饭,让胡同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派人来学过它的做法,超过了向爷爷请教如何做他最拿手的芥末墩和狮子头的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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