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有私心杂念:虽说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我真的不想儿子失去芳芳这个好姑娘!不想让他错过这个俩人加深感情的机会。――不管他心气儿有多高,也不管他多要尊严!所以,当芳芳咬着牙,眼里含着泪对我说:
“‘爸,您点下头,我把文文背走!看他敢不听求的――我就不信!’”
“我鼻子一酸,眼,一下儿就花了......可我看见了芳芳她姐姐的脸,一下儿就红了;还有她爸爸和妈妈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笑;但那笑里,没有对咱家和咱人的嫌弃,倒像是对自己闺女的霸道劲儿和鲁劲儿的没辙――没脾气――没想到她这么有主意、这么敢讲话、这么会拿朋友的家长当球踢!......
“当时,芳芳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尊神。我从床边慢慢站了起来。我心里明白了――她俩的感情不用任何人瞎操心;他们的人格是平等的,她的父母甚至比我还要喜欢咱自己的孩子......可我并没有点头,而是给芳芳跪下了――我也要给她发一份儿奖状――捍卫尊严!!......
“谁说都没用;谁拉,我都不起来;我求她们――让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对芳芳讲:‘孩子,跪在你面前的人,不配你叫他爸爸;可他的儿子,配做你的朋友。我这辈子,没少打架斗殴;可既没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也没有无理矫三分的时候。我们以前的家,住在中南海的墙外边儿。八九年六月的十一号,我被请到了派出所的地下室里;三个小伙子,既不是解放军叔叔,也不是所儿里认识的民警同志,给我穿上王八壳子似的气囊衣,用五根电棍,打了我半个多小时――这还是往少里说......他们反复问我的就一个问题:
“‘那天,你在哪儿?!砍没砍军车?!’”
“‘我有证人――街坊四邻,能证明我在家带孩子、看摊儿做买卖呢,根本就没功夫出门!可人家不听这套:打打问问,问问打打;直到我听出来他们像北京人;那浑不吝的架势,像从哪儿抽掉来的实习生,根本就不懂得搞调查研究、实事求是的政策,和不许刑讯逼供的纪律;当一个小子用电棍往我尾巴骨上捅的时候,我跟他们翻脸了――我想撞墙,我想死,我不想活了......可我又觉得,死在他们面前,太冤了――冤假错案!比窦娥还冤!
“‘我用力推开他们,大声向他们喊道:你们到底有完没完?长安街上有那么多监视器,拿出证据来!现在不是‘四人帮’的时代了――秃子头上打伞――无发{法}无天!你们,有权力问我问题;可你们没有权力打我――你们在执法犯法!要不是看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早跟你们马逼翻了!我算知道你们为什么打我了:我被劳教过――你们这算不算新的血统论?’他们可能也打累了,电棍里的电也没那么猛了,仨人互相看看,骂了我几句,让我回家好好想想,就把我从有乒乓球案子的地下室里哄了上来......脱了那个王八壳子是的气囊衣,我浑身发抖地冒虚汗。他们是知道我心脏有病,担心把我一下子打背过气去呢,还是怕把我活活打死了担不起责任?我就他妈的不明白,这给精神病人防自杀穿的玩艺儿,它怎么就不能帮我扛打呢?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他们这么揍我――电棍胡捅乱点的,还用脚又踢又踹的,胳膊挡电棍都被打肿了,也没有一个人,敢这么不给我留面子――非得死气白赖地打我的脸!――没有,没有!没有!!......
“我指着文文跟花瓜是的脸,对芳芳说:‘让他在家待着吧,我看着他还能进步――咱家有过革命列士!可我在地下室里,张不开口说――我觉得没脸提他!也不忍心提他呀!他死得好冤吖――看看今天的人都在怎么活着?......你帮叔叔访访,看看谁是打你爸爸和文文的最落儿好的人,让你叔叔也当回保小家、为自己的烈士――为你们这样的孩子,吃枪子儿也值了。你千完不要以为我在瞎夸奖你呀!不说别的,就你这种敢想敢干,理直气壮的精神,就够我学半辈子的。在中南海边儿上住着,经常能看到从外地上访来京的人们。看到他们男男女女的惨样儿,有时候给人家点儿吃喝,好奇的聊聊,还挺为自己住的地方自豪的!就从没动过给自己告状的念头――好象那天、那地的那顿打,就跟应当应分的是的!再说,你要是今天让我认那几个打我的人,真不知道他们变成啥模样儿了,我还真不敢讲那句记仇儿的名言――你们就是烧成了灰儿,我也认得出你们来!
“‘芳芳,是你帮叔叔把这张活埋人的脸给揭开了――我要向你学习,光明正大地找为人民服务的党和政府说说,内{那}仨人应不应当给我道歉?’”
“芳芳把我从地上搀扶起来说:‘可惜呀――我不是党和政府;如果是的话,就要说说赔偿损失与执法必严的问题了――执法犯法,该当何罪?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诺言和人命的关系了。’
“说完话,她跪在行军床边的地上,拉着文文的手说:
“‘当着全家人的面儿,本人要对、不、起你了!’”
“她一伸手,把他的肩膀扶了起来,说:‘跟“母地”一起前进――我想去那个到处都是门的地方。’”
“‘爸,不管我出什么事儿,都不用您替我报仇。’儿子给咱扔了句硬话,还真去了……
“哎。他跟他们走了。我看着精神时好时坏、眼神儿发呆的媳妇儿,心里头空荡荡的。我比她强的地方儿,只有一个――睡觉不用吃安眠药。可这晚上可好,怎么都睡不着了。戒毒以后,第一回觉得活着又有了奔头儿:不论是孩子们的爱,或者说是友谊和本事,还是寻思给他们爷俩儿报仇解恨的法子、给自己的挨打讨个说法儿,都能让自己觉得身上有了一股子劲儿。想过豁出去了――大老爷们儿的,怎么着也不能不如人《秋菊打官司》的精神吧?可仔细一琢磨,这心里边儿又犯上虚了――那是电影儿呀!我他妈可是人影儿、真事儿!哪次政治运动没有中央的平反,这冤假错案能改得过来啊?这么一想,一下子,这心就凉了半截儿!心里头的藏龙卧虎,全颠儿了。不瞒你说,兄弟,我头一回动‘内’索赔的私字当头一闪念,居然让我这张揭了一半儿的脸......哈哈......发热呀!――左脸贴在右脸上,一边儿没脸,一边儿二皮脸――不都是为了给孩子换俩钱儿,或说讹俩钱儿花吗?拆迁补的那俩钱儿,买不起楼房,就算能上郊区买它个一居室,这没工作的半残废人,也交不起那一大堆的‘活杂费’呀!再说了,除了买这间小平房,再还点儿旧帐,那钱也就剩不下什么了;这日子,就仗着每月国家给的那点儿低保过了,上哪儿给孩子弄成家的钱去呀?是啊,他马上就快十八岁了,该算成年人了,该自各儿独立刨食儿去了。可你说这当爹的,就真的一点儿也不管啦?想想,这脸就犯热。虽说我爸爸也没管我吧,可那是他死的早......多一半儿,是我这不孝之子给气死的。兄弟姐姐们,没少帮咱;可他上哪儿找兄弟姐妹去呀?......这些个心里话,也就能跟你叨唠叨唠了,跟旁人,还真张不开这嘴――弄不好,又以为我骗‘扎针儿’的粉儿钱呢......”
“想阿,想!这恨呀,是恨不动,可又放不下;这爱呢,是爱得真、爱得深,可又没辙――拿不起来阿!想着想着,又想起了那害人的东西,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想起了孩子们,骂了自己一句:‘不要脸!’可心里头呢,还是赶不走头一回免费尝‘内{那}’玩艺儿的感觉......哈哈......不怕你这练道家养生功的骂我,不怕练‘fl功’的人给我发真邪气儿呵,我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想起电视里头批那教头时放的镜头来了:什么‘那叫一个静呀......高层次上,法轮就是这种色儿......’哼,我心说,就是个静呀?我也有过――静得连墙上的电子石英钟的响动,都快听成敲竹杠了;比黄土高坡上那踢土、踏地、扬眉吐气敲出来的安塞腰鼓,也差不了多少了;想把它给摘下来,给扔掉,可又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来......看着......看着送咱粉儿的朋友,想着他说的话――‘想什么,有什么!’――我就想了一回打我的人,给我赔不是,连下跪都没敢想,可是没有;我又想了一回死――让这几个打我的小子儿,吃不了,兜着走,可还是没有!倒是想起好多从前的乱事儿,把疼和气,给忘一边儿去了......嗨,我还想要那种静,静得连嘴里喘着的这口气儿,都能给它忘喽!可是呢,没了,就那一回......
“我不知道别人活着,要不要理由;可我发觉,自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只有借口――或者,不如干脆说:叫――找茬儿活着......找茬儿活着......找茬儿活着!......我跟信佛的和尚念阿弥陀佛咒是的,唠叨着找、茬儿、活、着,哭了......想爹妈,想从前的小时候......想自己,如果永远也长不大,该多好?!想爹妈,如果不生我到这世上来,该多美呀!......想......想儿子和芳芳,会不会又生下一个像我这德性的苦命根儿呢?这一想,心,又悬了起来......”
“......如果你将痛苦能拒绝,那就说:酒杯里不是泪!不觉已――流水年长......谁笑着安慰谁?仿佛唯有我歌唱最持久,问那欢乐来自谁?谁能够真诚微笑啊?解答来自谁?!......”
一位男歌手悲怆的歌声将安地从静默中唤醒了。
九哥在饭桌上讲述的话,如同一根刺,扎在他的心脏上,摸不着,又拔不出来。一种设身处地、推己及人的换位思考,带来一种良知的自问――如果这是你的命运,如果这是我的心――悬,怎么办?我如何帮他――自救?!痛,说不出的痛――心!
他仿佛又看见自己孤独地站在“西边的‘海墙’”外,在那高大、厚实的灰色墙脚的阴影中,浸泡在六月的夜水里,泪流满面,用颤抖的双手拍打着――那存留着太阳余热的墙壁,头顶上响着墙头上背靠背而立的监视器所发出的吱吱鸣叫,犹如高压输电线所发出的颤响――以内耗能量为代价的无奈推动之歌?他似乎又看到了当时自己脑海中的影像――新华门内红色影壁上那五个金光闪烁的毛体字――为人民服务;听到了自己发自心底的呐喊和叩问:
“亲爱的妈妈,您离我们多近啊――只隔一堵墙,可却犹如天渊之隔!让我们觉得自己就像孤儿一样。我们还算是人民吗?您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吗?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呀――是您让他们这样干的!?上帝呀,能够宽恕他们吗?――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啊,长安街旁的那个地下室{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你伏藏着一个历史的、人治的黑匣子!那里封存着新中国政治的死穴――枉法!枉法!!枉法!!!......
“中国,中国,我的祖国,我的‘妈地’,您怎么了?他们在干什么?――拆那?!拆那?!......
“中国人,我爱你们,你们要当心呀――枉法是鞭子,是铡刀,是地狱,是战争!是仇恨的播种机,是毁灭的导火线,是离心离德的加速器,是众叛亲离的宣传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