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和安地谁也没有想到,这天以后,还没到一个月呢,让芳姐落泪担心的伟大领袖空前绝后的问题就解决了。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和姚文元组成的“四人帮”被打倒了,毛主席亲自选定的接班人华国锋主席来了。金秋十月,天安门广场人如潮,花似海,革命歌声震天响。那次学校组织参加的大游行,在人们争相抢看天门城楼上的伟大接班人时,安地和小兵一人挤丢了一只鞋。好在一个人丢的是左脚的,另一个丢的是右脚的。从广场走进南长街口时,他俩正在商量谁穿全了两脚的鞋回校呢,小兵冲安地喊了一句――快看。安地一扭头,只见从北向南走来一支队伍。第一排西边有一位笑得非常灿烂的高个子男人,那是除了周总理和陈毅之外,芳姐最喜欢的中国外交家乔冠华。安地好像看见他张开的嘴里有一颗金牙,同他的金边镜框一起,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金光。
在进六中校门前,小兵把自己的那只鞋脱给了安地,他向老师请假回家穿鞋去了。安地看着他赤着脚手舞足蹈的样子,仿佛已经看见了芳姐听闻喜讯后的灿烂笑脸。
新中国终于走出了丧失伟大领袖和大救星后的真诚恐慌期,就像小兵的双脚走出了自己的鞋子,祖国的花朵和八九点钟的太阳们,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跟着华主席和党中央,像改了词的国歌里所唱得那样“进行新的长征”!
一年后的一天下午。学校里开批斗会和悲送会。这次挨斗的不是生人,而是被从插队的地方带回学校的九哥。他是因为替女流氓打架伤人被抓的;还因被抓获的老同伙揭发曾在公交车上偷钱包,一并被判处强制劳动三年。九哥带着手铐,站在学校操场北边那个长方形的高大水泥台上。那是学校开大会的主席台,也是上课间广播体操的领操台。在高台的东边偏南一点,就是学校又大又深的防空洞换气孔和没有台阶的紧急备用出入口。安地坐在这个看起来就像自己的泄气口一般的洞口南边,痛心疾首地低着头,觉得自己的脸皮被撕碎了,又热又疼,周身的骨头全都酥软了,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九哥即便低着头也在笑,没有一点软骨头的样子。尽管老师解释说:强劳就是强制性劳动改造,属于把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范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以观后效。可安地想起那些童年的往事,无论如何也不愿把从前的他跟眼前的这个“犯人”联系在一起。往日的九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一幕幕在脑海里迅速浮现、掠过,让他感到了一种悲痛,跟伟人们去世相类似但比那还要沉重的绝望!伟人们是国家的,虽然他们离自己住的地方很近;可九哥却像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太阳和小救星,失去了他,让他灰心丧气,比童年时丢掉的蓝色玻璃球还要伤心欲绝。当九哥高举起他双手交叉握成的拳头向下面的校友作揖告别时,他看见了九哥眼圈发红的双眼正在看自己所在的地方,好像是在无言地道歉。安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一串泪珠掉落在地上,溅开的浮尘成了几朵暗色土花的花边。
放学回家的路上,当他放慢脚步,远离了幸灾乐祸地挤兑九哥“笨蛋、活该”的小兵的背影,低着头走到目送九哥的师傅被便衣抓走的那个地方时,他停住了脚步,扭头回望着中山公园的红色围墙,想象着他们被带去的地方和所要受的苦,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张毫发无损的人皮罩子,里面罩着自己的失落和空虚,忧伤和迷惘。当面前出现了下课回家的洋洋的表叔时,他才赶紧别扭地装出一点笑意,迎接着他那精神焕发的红润笑面。表叔冲他点点头,从黑色的长方形人造革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本崭新的书。浅灰色花岗岩一般的封面上部,有一簇金色的圆形花团,里面是一朵朵像窗花格一般的小花;花团的中间是朵圆形的红色花心,正中是白底红字的、顶天立地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那是一本新出版的《天安门革命诗文选》。它让安地终于看到了许多自己没有看到过和没有抄到的诗词、挽联、宣誓书和祭文。表叔指给他看一张有周总理全身像的照片,老人家半举着右臂,就像在对重大的决策举手投赞成票一样,向前方开怀大笑着。表叔嘴里不住地感叹着“多像呀!啊?跟活着一样!”安地不住地点着头,可心里空荡荡的。然后,他又指着这张照片所面对的左侧页面上的两张照片说,上面那张是1976年4月5号的人民大会堂前,一个“四人帮”走狗骂完总理就往大会堂跑,让愤怒的群众追赶着在大会堂前给抓住了。这就是让人民群众上当受骗的“冲人大会堂”的阴谋诡计。上面还有一个箭头,直接指着那名“四人帮”的“帮卒”。
安地向表叔忆述着自己和一名同学那天被工人民兵堵在南筒子河畔路上的事。他终于知道了那天围堵天安门北边出路的真实原因和历史的真相。可他除了看到新书和闻到书的芬芳的新奇之外,没有一点大惑已除的快乐和欣喜。
他难以启齿对表叔说九哥被判强劳的事,连表叔表示不用还他没看完的大本《世界地理》和《拿破仑传》,这本群众文选也先借给他看时,他都难以兴奋起来。他双手接过合上的书,谢过表叔,跟他一起往家走。表叔好像看出他有什么心事,问他是不是什么测验没考好,他摇摇头,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为您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九哥被判了――三年强劳!”表叔无言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等他问明了九哥被判的原因后,他拍着安地的肩头说:“你要好好学习。国家今年准备恢复高考了。你可以去学法律,到时候就可以去监狱或劳改工厂或农场里看咱们的小九哥了!”
安地停下脚步,抬头直视着表叔闪着泪光的眼睛,他使劲咬着牙,点了点头。
安地回家后坐到书桌前,对着窗外发暗的天空发呆。心里想着九哥在路上的样子,希望他少受点罪,好好劳动改造。百无聊赖中他伸手翻开面朝下放的那本新书,只见右面书页上是篇小杂文:“给《文汇报》开的诊断书”,最后一行字写道:“说得对,吃我的药;说得不对,分文不取。见笑,见笑。”下面署名为:“赤脚医生”
安地觉得,表叔给自己开的药方应该能让自己见到未来的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