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肥硕无比的阿头如今瘦弱无神,看上去只剩下一把骨头,看到英姿勃发的苏甸,很大的四白眼惊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啊呀,阿甸,几年不见,你这样出息了呀。
苏甸雍容地微笑着,让座,泡茶,阿头大大咧咧坐下,从身后拖出一个穿开裆裤精瘦结实的男孩儿来,猫五,猫五,快叫甸叔,甸叔去南洋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多少哩。
猫五心不在焉叫了一声,埋头贪婪地啃吃手里的白切鹅肉,头脸油汪汪的,阿头说,这是孙子。猫五口鼻端正,清瘦的脸上有些麻子,眼睛很大,但决不是阿头那种令人不快的四白眼,大瞳仁乌亮,直逼你的眼,阿甸心里咯登一下,心想这孩子的眼睛真是亮得出奇。
猫五食量真是惊人,他只吃肉,果子不吃,素菜不吃,连孩子们多半喜欢的花花绿绿的番糖也不要,不多时,一头鹅倒有大半只在他肚里,他意犹未尽,还盯着桌上大盘大盘的卤肉,守业忙捡了一只整猪蹄给他,猫五接过如获至宝,埋头又啃啮起来,太咸,又要凉水喝,默不出声吃了半天,小肚子弄得滚圆发亮。苏刘氏说,呀,这样吃法会伤了身子骨的的,阿头却叫道,不碍事儿,还早着呢。
他在家也是这么吃么?
我家要有这末多东西给他吃就好了,他爹爹只顾自己享福,把老婆孩子都丢给我了,阿甸啊,我是来求你的,阿甸好笑道,你求我作什么?阿头说,卖地,苏甸说卖地你找我爹,在唐山我不管家事儿。
可是,你管银子啊,我的意思是说,多付我一点银子吧,上回卖的那块地是很好的呀,狗屎崎又在剌桐城讨了小老婆,他白花花的银子都贴到窑子里的莺莺燕燕身上去了,行行好呵阿甸,我一家老小等着吃喝呢。
苏甸与父母面面相觑,苏甸有些怜悯地看着阿头那条稀稀疏疏的辫子,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元。这时猫五已经啃完了猪蹄,看着苏甸把银子递给爷爷,乌黑眼珠一动也不动盯着,似乎要把苏甸吞了去。阿头则乐得饭也不吃了,拉着不及八仙桌高丁点儿大的猫五,迫不及待往外跑,苏刘氏颠着小脚,追到大门口,阿头,阿头,你不要再去吃乌烟啊!
守业厌恶地说,你喊也是白喊嘛。苏甸心里很难过,不就一块银元嘛,曾经财大气粗的阿头竟落到如此地步!他扭头嘱咐父亲,说横竖我们现在不短这点银子,多给他一点也无妨。
可那是填不满的窟窿嘛!守业拿银探针清除水烟袋的烟垢,叹息道,甸儿,我说的没错是吧?你看看,这乌烟闻着甜香,却是万万沾不得的,真是作孽嘛,老子吃乌烟,儿子贩红土,赚的是昧心钱,这年头,杀头的生意总是有人做!
一家人开始吃饭,饭后苏甸点起一支雪茄,爹爹,我想去鼓浪屿,守业说才圆房怎么好外出,祖宗的规矩还是要的嘛?
爹爹,这规矩都是人定的,苏甸笑道,我去几天就回来了,我要去找乌石,物色几个人带到南洋公司去,要读过四书五经,国文要好,还要懂英文。苏守业说你那公司母司我不懂,既是需要,就快去快回。记住阿妍是你的老婆,记住我们都在家等你,别到外面胡闹。
苏甸答应着,吃过午饭跑到镇上闲逛。
金沙镇这些年多了一些南洋客筑的大厝,并无其他变化,没有墟的时候,人还是稀稀落落,卖杂货兼卖咸鱼干果还有新鲜山货,伶俐的沙溪在绿竹丛里潺潺流淌,踏脚石是乌溜溜洁净,有些花红柳绿的村姑在这里洗衫,客氏以前也是要洗衫的,现在恐怕是足不出户吧,那是肯定的,女人嘛,足不出户笑不露齿都可以,可怎么能老不说话呢?
苏甸脱了鞋子把脚浸到凉凉的溪水里。
溪边就是客氏的爹爹客天福家,客天福早年是阔过的,贩过生丝和漳州丝绒,抽乌烟弄得家境窘迫,那年客氏出生,生母难产死了,客天福嫌她克母,便用她与苏守业换了烟泡抽,这些年客天福戒了乌烟,儿子客运水还算争气,私墅读了一阵,中了个秀才,见母亲劳碌,不读书了,在镇上开了个糖饼店,将算盘珠子拨得飞快,家境便一天天好起来。
苏甸到客家坐了一会,请客运水抽雪茄,客运水陪他泡功夫茶,汲了几盅,苏甸的精神全来了,说,这浓茶比咖啡提神呢。客运水说,阿甸啊阿甸,你快要变成番仔了啊,按理说你三天之后才能来坐呢,你看看你。
苏甸说,不就圆房嘛,这规矩就多得像女人的头饰,弄得我头晕脑涨,免了免了,酸文假醋的作什么呢?
祖宗的规矩还是要的嘛。
运水,你年纪轻轻口气怎么跟我爹爹一模一样。
阿甸,我看你还真是有些番仔憨。
你放心,我不是番仔,乌发黄皮白骨,你想变也变不了嘛,只是赚点番银罢了,运水,我过些日子还得出洋去,你帮我做个事儿,明年回来我一定重重谢你。
你明年真的回来?客运水叹气说,是得常回来,我妹子等你这么多年,不容易啊!
苏甸不语,停了一会儿,说,我想建洋楼,然后在族里办个学堂,但那边的生意实在放不下,我爹爹老了,两个兄弟都不通文墨,运水,你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且帮我理一理家事。
这个自然。
于是客运水让客天福看店,跟着苏甸踏勘一番,客天福捻着胡须,满意地望着儿子与女婿殷实的背影,对姨太太说,阿妍果真是个好命的,姨太太说,元配自然比做妾好么,客天福笑着说,呔,我说东,你说西,你就老想着自己。
我不想,谁来替我想?
呔呔,你没听说过么,妻不如妾呢。
元配就是元配,谁也取代不了。
客天福连连说客氏好命,苏甸却不知如何面对淡漠的客氏。回唐山没几天,他就想念伊丽了,南洋那头家大业大,不知现在伊丽自己一人要忙成什么样子,他也想孩子了,满地飞跑的秋含秋意动辄爬到自已身上撒娇,小胳膊小腿尽是奶味,苏甸想起来不禁归心似箭,从客运水店里出来,闷闷不乐回到家,在红砖地上走来走去。
甸儿,你做什么嘛,走来走去走得我头晕,守业咕嘟咕嘟抽着水烟,你妈叫你去喝参汤,快去,在灶边温着呢。苏甸不语,将参汤端到爹爹跟前,守业说你给我作什么?苏甸说我年纪轻轻喝这玩艺儿是作践了,还是您喝了罢。
唉,瞧你那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甸说,爹爹,我要尽快物色几个可靠的人,尽快回南洋,否则人手不够,做不了大生意。苏守业疼爱地望着儿子,果然你是做大事儿的人呢,早点儿休息,明日早早走吧。
夜间客氏朝里睡了,苏甸在烛光下读了一会儿书,想到明天要出远门,也就更衣躺下,听见她细微的鼾声,很失望,这那像新婚燕尔?想到客氏至今不说一句话,更是兴致索然,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明天是务必要出去了,他爽性爬起来吹灭烛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