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鼓浪烟雨_鼓浪烟云_奇书网
返回

鼓浪烟云

首页
第十五章 鼓浪烟雨(1 / 2)
最新网址:www.qisuu.info

鼓浪屿黄楼对面的红楼人家行踪十分诡秘,平时静悄悄如一潭死水,猫五偶尔回家方泛起一点点漪涟,这么多年了,妍婴至今尚未正式与猫五打过照面,不知神出鬼没的猫五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青面獠牙?猫五这座洋楼,咋一看去貌不惊人,建筑其实是相当考究的,细腻的清水红砖,顶端是大得无以伦比的阳台,阳台与回廊上都镶着翡翠般琉璃护栏,前面有卫兵守护,屋后有暗道可潜逃。猫五要不回来,红楼便静悄悄的,妍婴只能只能听到仆人们呼唤太太的响动,她从仆人的叫声里知道猫五现在至少有九个姨太太,大大超过鼓浪屿一般富贵人家。

妍婴尚且好奇,香粉就更好奇。

妍婴和香粉各自占据黄楼一角,妍婴每天清晨起床,到园里切花插瓶,然后敦促苏姗弹琴,命孩子们喝牛奶,直到他们背着书包上学去,方才坐静静来读点书。

香粉是没法安静的。

苏甸回家,香粉情绪就终日亢奋异常,苏甸不回家,香粉喜怒无常,有时懒洋洋如蜷着利爪的母猫,一天倒有半天都伏在靠近红楼的卧室里睡觉,余下半天就伺机寻隙闹事儿,苏甸一年回鼓浪屿不过一二次,所以香粉大部分时光都靠睡觉和吵架来打发。有时不睡不吵,就躲在窗户边窥视红楼,百无聊赖的香粉对众说纷纭的红楼有浓厚兴趣。

妍婴有时想想很惭愧,黄楼单香粉一人作出的任何响动就能盖过红楼所有的女人,通常是这样,她睡的时候妍婴操心她睡不醒,醒的时候害怕她寻衅吵闹,妍婴因此认真请教过月姑,还读了许多相关医书,按说睡眠充足的人肝火不该如此旺盛,香粉假想敌很多,她大得要淹死人的眼睛一般是水汪汪的,但说变就变,懒洋洋没来由就有了火,一旦横眉竖眼,她水灵灵的秀色就消失殆尽,面色萎黄,颧骨微微透红,五官耸然移位,然后就是雷霆万钧!

妍婴弄不清香粉哪来那么多无名火,只好落荒而逃。往往是香粉俊俏的眉眼尚未竖起,妍婴就丢下手头要做的事儿,借故出走,或到月姑那里捣弄草药,或去李家庄看秋声,李意澄常年在英国读书,秋声独守空房十分孤寂,她们之间来来往往十分频繁。

愈是吵不起来,香粉郁积的火气就愈发的大,她总是嚷闹蹦跳,往往要极尽蛮力之后才能安静下来,摔锅子甩碗都只能算是小事,幸好此时苏家源源不断的财力雄厚,妍婴常常心有余悸地想,一般的市井人家如何承受得住!

这天,香粉依旧睡到日头发直才起床,精心梳洗化妆后,看到自己依然娇俏艳丽,便眉开眼笑在偌大的房中前自我赏鉴,这是她的日常功课,房里四面都镶嵌着昂贵的西洋水银镜,她缓缓来回旋转,尽态极妍了一会儿,突然又觉得百无聊赖,表情倏然淡漠,便懒洋洋回到自己的眠床上,正在似睡非睡间,忽听得隔壁红楼有袅袅琴音,这琴与苏姗常年练习的钢琴截然不同,低回婉转揪肠挂肚,香粉毛茸茸睫毛缓慢抬起来,拖了睡衣,懒散地往阳台去。

阳光灿烂,红楼半封闭的阳台隐约坐了一苗条少妇,大约尚未梳洗的缘故,清溜溜乌发披散着,直的,娟秀的颜面有一流线形器物半遮欲遮,香粉认出那是大提琴,这琴大概是有些来历的,在阳光下通体流淌着深沉光泽。

香粉顿时眼波荡漾。

她亢奋起来,手舞足蹈,呼唤丫环红玉端来牛奶喝着,其实,除了舞曲,香粉是什么都听不懂的,令她着迷的倒是大提琴起伏有致的形体,犹如袅娜丰润的女人,女人又拉的是软悠悠的曲子,香粉眯着眼睛入神地盯着大提琴,如痴如醉,突然间,大提琴曲调激越急促,香粉生生从椅上跳了起来,手里刚刚出炉的奶油吐司忘情地抛了出去,恰恰落在拉琴妇人的头上。

对方并不生气,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娴雅的笑容好生熟识,香粉支着尚未被睡眠弄乱的乌黑云鬓思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但她想这大概就是猫五新娶的身世赴朔迷离的九姨太林时音了。

猫五小小年纪已经妻妾成群,苏甸说他回唐山时猫五还是孩子呢,香粉还没见过猫五,她想猫五一定年轻彪悍,鼓浪屿关于猫五美丽神秘的妻妾们,有无数传说,起码香粉就听过好几个不同版本,香粉对此兴趣浓厚,红楼一点点响动都可以引起她无穷无尽的暇思。

红楼通常戎备森严,猫五的妻妾平时难得到阳台上来,看来林时音是个例外,她才来了多久嘛?听说林时音是洋人在教堂里养大的,上海音专学生,不知是如何被骁勇的猫五掳来的,说掳来的是因为猫五大部分姨太太都是掳别人的,都是别人千娇百媚的姨太太,在闽南,强悍嗜血的猫五嗜好养在深闺的侨眷是有名的,而且,他只要姨太太。

谁都知道姨太太一般比正室美丽,香粉独自冷笑,红楼女人没有一个是正室,听说猫五的正室生得慈眉善目,留在八都侍候他的母亲呢,土匪亦讲究孝道的,好玩!香粉悠悠在屋里又转了一圈,红楼何时有林时音,香粉并不知道,但据说猫五娶九姨太林时音时她还是处女,已经玩过无数女人的猫五从未见过处女血,处女鲜红的疼痛令他惆怅不已,第二天红楼便张起无数喧闹红灯,点红灯原来就是猫五娶妾的信号,猫五点红灯从来是不按规矩的,想点就点,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但林时音在你隔壁,这是真的。

以往很少在家的猫五一旦回鼓浪屿,通常不穿军装,穿柔软的绸缎长衫,戴瓜皮帽,丝织的瓜皮帽由管家在日落时分向上抛洒,千娇百媚的姨太太们一哄而上,帽落谁手,猫五便夜宿其房,以示一视同仁,夜深人静,每每夜深人静,猫五在女人房里会发出狼嗥一样的声音。

香粉趴在窗台上神思纷乱。

自从林时音来了,抛帽的规矩就没了,他几乎夜夜在林时音房里。林时音的窗口正对着香粉的窗口,苏厝巷窄小,比惠安轿夫的肩膀宽不了多少,猫五回房,林时音拱形窗口便彻夜亮着洇红的灯,猫五虽然在闽南土地上四处横行,但回家机率比在南洋日理万机的苏甸多得多,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香粉无比羡慕林时音。

每当林时音窗口彻夜洇红的时候,香粉便彻夜烦躁不安,第二天便虚火上炎,水汪汪眼睛变枯变深,嘴唇内瘪,涂了口红之后薄薄一条,猩红而且凄厉,深陷在时髦蓬松的烫发里,见到妍婴,如火如荼牢骚遏抑不住倾泻而出。

偏偏妍婴跟她吵不起来!

妍婴经受不住香粉冲天怒气往往要出走,她出走的时候,香粉便噤口不语,只是狠命摔打自己房里的东西。苏甸在家时严格规定各房不准逾越雷池一步,违者取消月例银子一份,香粉便将一腔怨恨泼到自己房里那些令她腻烦的器物上,无论贵贱一齐折腾,以至于后来苏甸不敢在她房里添置任何瓷器,一律用铜的,铜日久生绿,香粉每每发完脾气,纤纤指尖上便蘸满了萤萤的铜绿。

奇怪的是香粉摔东西均一味朝地,并不危及四面锃亮的西洋水银镜。她无比珍爱这些能照出全身的大镜子,尤其当她缓缓起身旋转,屋里便同时有几个光彩照人的身影一起热闹,她心花怒放。

今天香粉得以见到难得一见的林时音,倒没有太多的火气,林时音优雅身姿蕴着淡淡忧伤,侧影清秀绝伦,有些像妍婴,但她高挑挺拔,鬓发瞳仁都揉着淡棕色,肌肤饱满,白得像牛奶,杂种,杂种!香粉幸灾乐祸想,她肯定是杂种,无怪也是个作妾的命!而且还是个土匪的妾。

猫五再风光,不过是土匪。

如此一想,香粉本来就不多的火气突然全部消了,懒洋洋回到自己房间里,重新描眉画目,用漳州石粉细细遮盖眉间细纹。香粉觉得自己的脸近看已经不起推敲了,别人皱纹多半生在眼角,她的皱纹在眉间,竖的,她盯着皱纹生气,原本若有若无的细纹立刻窜成虎虎生威的川字。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摔了手镜,懒洋洋到浴室去泡澡。她揉搓着自己雪白丰满的胴体,止不住声声叹息,香粉横卧在苏甸特意为她订做的浴缸里姿情戏水,迟迟不愿起来,水渐渐冷了,她不情愿地爬了起来,赤身裸体,将丫头红玉骂得一楞一楞的,红玉埋头替她擦拭肌肤,她就狠狠拧红玉的耳朵,红玉一声不吭,娇嫩的耳垂几乎要滴出血来。

正闹着呢,妍婴携着小青与秋声嗒嗒上楼,坐在厅里低低谈论,偌大的楼宇立刻笼罩着某种怪异气氛,香粉虽然正气盛,嗅觉却极其灵敏,立刻停止拿捏别人耳朵的动作,披着天青熟罗睡衣款款而出,坐在她平日与妍婴分庭抗礼的紫檀靠背椅上,见妍婴神态严肃,秋声脸上泪痕犹在,就问:

怎么啦?都哭丧着脸?

秋声不语,妍婴将手里的电报读给她听,香粉手里的蛋圆镜子砰的掉在地板上,抽抽嗒嗒哭起来,原来南洋糖价突然又大跌,本来就负债经营的苏甸手中可供周转的资金寥寥无几,信用透支不能如期归还,又一次将所有的不动产押了出去,这年借的款比去年多,再加上战时所得税,情况自然是严重得多。

电报说汇票已经寄往金沙,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汇票,要妍婴与宝珠细细思量,节约开支,共同把握在唐山的家。妍婴无言折起电报纸。香粉直奔自己房间,铛啷一声将装细软的皮箱倒腾在床上,一只金丝绿翠镯倒竖起来,滚到地上,跳了几跳,她没命扑了上去,握在手里热泪盈眶,她平素奢靡惯了,除了昂贵衣饰外,并未积蓄多少银子,虽说元艺的开销不在她私房钱之列,莫名的恐慌还是一阵阵袭来,一时间香粉珠泪横流,被恐惧惊吓的脸变得柔和无比。

妍婴说,大家知道就好,这也是没法的事儿,既来之,则安之,她面容严峻,声音则柔和悦耳,秋声,你早点儿回家去歇着罢,这时辰苦也没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是正经事儿。

香粉噤口无语。

妍婴望着她因泪湿而显得楚楚动人的俏脸,倒想起一句老话“梨花带雨”,原来香粉是生得如此漂亮的女人,她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如此风情万种的尤物,难怪老爷要千里迢迢从西贡带回来了,她微微笑了一下,可惜她的脾气实在麻烦,一个人的响动倒顶得上红楼九个姨太太,苏家黄楼的脸都让她丢尽了!妍婴想着,自己的耳根竟悄悄热了起来,这是男人的事儿,你有什么权利评判香粉嘛?

从窗外流进低柔琴声,面对面的拱形窗又亮起洇红的灯。新编军团长猫五回鼓浪屿度假了。猫五不像以往那样藏藏掖掖,常常站在窗边,看上去踌躇满志地,偶尔还登上凉台晒太阳,平时一潭死水的红楼里竟然莺声燕语。

猫五果然年轻俊朗,香粉情不自禁扑到窗前,因南洋危机落寞万分的香粉突然亢奋异常,她窥视这个窗口由来已久,猫五不在,九姨太林时音是很少拉琴的,现在猫五剽悍的侧影就印在朦胧窗纱上,他歪着头似乎全神贯注,目不识丁的猫五喜欢听九转回肠的琴曲,这真是不可思议,香粉喷涌而出的泪水滴滴落到自己手背上。

琴声嘎然消失,夜色如水。

香粉屏气盯着猫五侧影,他年轻结实的腰身令她浮想联翩,委婉的琴声一停,猫五就很快在洇红的窗纱上消失了,香粉顿时周身滚烫,耳朵脑袋都嗡嗡作响,朦胧间厚实墙壁变得稀薄,恍然间她见到他们在眠床上翻腾激越炽热的胴体,不禁恣意尖叫一声,瘫倒在窗台下。

妍婴闻声带着小青过来,摸摸香粉身上滚烫,软瘫如稀泥,额头却是凉的,心想刚才还好好的吃着饭,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她纳闷不已,命红玉和小青将香粉抬上眠床,她亲自掐弄她的人中,掐了半天不醒,忙连夜命仆人去请月姑,结果是乌石月姑一齐赶来,月姑摁着香粉脉息半天沉吟不语。

如何?妍婴着急地。

无大碍,本来就气血凝滞,加上急火攻心一时昏厥,妍婴,你想想,重阴者颠,重阳者狂,独阴不阳是不行的,月姑笑笑道,你想想,妇道人家,常年阴阳不调,有此症状是很常见的,不过也不必惊慌,服几帖药就可以减轻症状。

真无大碍?

真无大碍,起码现在是这样,不过将来就难说了,月姑沉吟着,净手,问妍婴近来家中是否有大事儿,妍婴略略述叙一下南洋来电内容,并说这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儿了,这些日子香粉似乎是安静了许多。

这就对了,她是郁久了,月姑叹了一口气,于她来说,安静未必是好事儿。妍婴,香粉是喜欢热闹的人,没有响动她就要制造响动的,到底是欢场女子,耐不住寂寞的。

那,怎么办?

还是先吃药罢,吃一段看看,当然,药不是万能的,有时药治得了人的病,却不一定救得了人的命,我看香粉主要是心里有事儿,不过话说回来,谁心里没事儿呢?

那倒是的。

妍婴,我看你倒是挺能忍的。

谈不上忍不忍的,我习惯了。

先抓药罢,趁现在不是太晚,月姑口授了一个方子,妍婴一一记下,命红玉去龙头药房抓来煎上。月姑坐下来,说南洋这事儿她早就知道了,阿甸是做大事儿的人,要做事儿总会有风险,妍婴,我们一起为他们祈祷吧,生意浮沉是商海常事儿,相信阿甸是能闯过来的!

妍婴略略宽心,邀月姑在厅里泡茶聊天,月姑乌石夫妇是不喜欢喝咖啡的,妍婴特意取出正月安溪茶商送来的极品铁观音,亲手烫盅冲泡,与月姑举杯饮了几盅,神清气爽。

妍婴,你不怕无眠啦。

妍婴笑道,我是常年无眠,也不在乎这一两天的,今夜无眠,正好照顾香粉,这茶叶不是寻常之物,乌石兄,你知道吧,那茶商是金沙人,老爷的旧交,做茶叶发了,以为老爷会回唐山过年,说什么也要来见上一面,老爷原来就很少回唐山过年,更何况今年有事儿。

阿甸一定会闯过来的。

今年情况比去年严重得多。

我们好好为他祈祷。

唉,可惜他是不上教堂的人。妍婴说到苏甸不上教堂,眉间轻轻漾着忧伤,月姑取下翡翠押发,重新笼一笼有些花白的头发,笑道,妍婴,你要相信他的造化,上不上教堂并不重要,现在信不信也是无所谓的,或者说,信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人品,我想阿甸是诚信之人,迟早灵魂是要得救的。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月姑微微笑了一下,乌石等等要和一些狐朋狗友在家摆龙门阵,我们得走了,你们好好将息,放心,香粉那里暂时无大碍,这贴龙齿清魂散加减服三天,再多食些清凉之物去心火,会好的。

妍婴一直将月姑乌石一直送到巷口,回来,见香粉兀自昏睡,便独自到园子里闲逛,几杯清茶喝下来,她的脑子异常清醒。临近清明,万物气息洇润,她站了一会儿,似乎听得屋后粗硕木棉老叶落地,沉甸甸花苞在渐渐饱绽,她命小青先回房,自己将丝巾铺在凉润的石凳上,坐下,残月朦胧,她想到远隔重洋正饱受煎熬的苏甸,不禁泪水涌上来,她支着下巴,也不去擦拭,任其滴滴落在衣襟上。

少顷,时伯将铁门吱呀呀关上,四太太,您还不去睡么?妍婴慌忙起身,无言摆了摆手,泪水嘎然而止,时伯拎着灯笼兀自回地下室去了,她仍坐下来,拭净残存泪水,合掌闭目,默默为苏甸祈求平安,春风呼呼,春虫唧唧地叫,妍婴听得自己心跳,均称,有力。

嘶的一声,夹带着清脆响铃。林时音洇红的窗帘骤然拉开,猫五探出头来,奇怪地戴着军帽,还赤裸着上身,猫五清了清嗓子,目光炯炯看过来,不太愿意与他打照面的妍婴吃了一惊,她正要往幽深树荫处躲闪,猫五目光犀利,迅速地逮住了她,喂,你!妍婴见他出声,瞵间的慌乱倏然消失,她款款站起来,毫不客气地问:你有事儿吗?

啊,不,我认错人了。

猫五目不转睛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猫五眼力极好,他其实早就辨出黑暗中的人就是苏甸灵慧可人的四姨太。以前他就不止一次在暗处窥视姿容出众的妍婴,妍婴姿容酷似年轻时的客氏,眉间却蕴着客氏从未有过的聪慧和傲气,已有一儿一女的妍婴自然是居家妇人装束,梳着一丝不苟油光水滑的美人髻,恍然看去还象袅娜的女孩儿。这亦是冰雪聪明的美人。对深闺女人有着浓厚兴趣的猫五不由地看呆了,经常在黄楼走动的女人令他耿耿于怀的还有秋声,但他自幼心仪的秋声早就是别人的太太了,当然,许多别人的太太也已经是你的了!

猫五冷笑了一声,还是盯着妍婴不放。

妍婴转了身子去看印在夜空里的木棉骨朵,那木棉的叶要不在春寒里抖光,浓硕的花是开不起来的,这霸道的花儿大过香槟酒杯,她盯着尚稚嫩的花骨朵儿,想到儿时与表亲们斗花蕊的事儿来,那血团子一般的木棉花有一壮硕光滑的花芯,比三叶草要好玩得多,两强相争必有一伤,但他们还是乐此不疲。

那时家里多热闹啊,那样热闹的家说没就没了,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留得住的?神情扑朔迷离的妍婴沉在夜色中,侧影愈发地柔和似水,猫五一直滞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噼啪燃烧起来,但妍婴视而不见,她自幼读书太多,有些近视,看不清猫五的脸,更何况她现在根本不在看他,她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踌蹰满志的猫五因为自己的父亲五毒俱全死于非命,他参加护法军出道之后,无论何时何地都特别地节制自己,他不赌赙,不吃烟,不喝酒,犹其憎恨吸食鸦片,他甚至不随便去嫖妓,但他实在无法克制对女人的渴望,见到柔美妇人,他目光立即噼啪燃烧,就像现在看到妍婴一样,闽南人都称他贼目,相传贼目炽热发亮的时候,妇人就会完全酥软,没有一个妇人能抗拒他的目光,尤其是深闺幽困已久的少妇。

与其说掳夺妇人,还不如说是妇人们争先恐后跟着我跑,猫五想到女人轻蔑一笑,他的姨太太多半是先奸后娶,无一不是心甘情愿离开乡下深邃大屋到鼓浪屿红楼来的。

只有林时音是例外。

猫五噤不住咳了一声,妍婴缓缓抬头,猫五从未见过敢与他炯炯对视的女人,妍婴的娴雅妍婴的镇定令他大为惊奇,以至于刹那间他翻墙越壁的欲望油然升腾,那是他儿时最擅长的把戏。

妍婴淡淡瞥他一眼。

猫五冷着脸按捺自己,他曾经发过血誓,坚决不侵犯苏甸的女人,否则与林时音隔窗的香粉秋波萦绕不是一两天了,当然像香粉这样容易上手的女人已经激不起他的兴致了,猫五阴郁地将目光从楼下妍婴身上收回来,恰好碰上苏醒之后披着睡衣站在窗边的香粉,猫五炯炯目光余热未尽,灼得春情荡漾的香粉立刻矮了半尺。

香粉红晕盈面,秋水横溢。

猫五瞥了她一眼,迅速消失在窗口,但拱形窗忘了关上,洇红的窗帘半掩,香粉痴痴地盯着微风中轻轻颤动的窗帘,这时妍婴上楼,惦着香粉的病况,款款走进水银镜环绕的房间。

香粉没有点灯,一室漆黑,窗外的微光在水银镜上折射,屋里原本就颠三倒四的器物愈发显得迷乱而潦草,妍婴小心翼翼辨认半天,见眠床上没人,奇怪地四处搜索,好半天,才见到香粉趴在窗台上,对面红楼的拱形窗洇红的光晕全然倾泻在她丰腴的身上。

香粉低低呻唤着。

妍婴愕然,要将她扶起来,香粉迷乱地瘫着,软绵绵提不起来,妍婴连拉带扯,好容易将她弄到眠床上,香汗淋漓,正要呼唤红玉过来伺候,忽听得拱形窗里声响大作,那边的猫五放浪形骸到极致,发出古怪的像狼一样的嚎叫,妍婴住房在另一头,她以前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声响,这听起来完全不是人的声音。

她惊呆了,香粉神经质从床上跳了起来,丰满胴体绷成大弓,随即却又软瘫下来,妍婴终于隐约悟出香粉病因。妍婴想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迟钝之人,她自己的脸倒红了,醉人春风呼呼地吹,妍婴坐在香粉眠床上深深陷入沉思,鼻尖上又冒出点点汗珠来。

很久以后,拱形窗的喧闹方嘎然停止。

妍婴竭力让自己静下心来,起身唤红玉来给香粉擦拭身体,自己回到书房静坐了一会儿,觉得香粉怪可怜的,便命小青研墨,抽出信笺要给苏甸写信,突然地,她又搁了笔,难道你自己就不可怜么?她刹时亦耳热心跳,走出书房去洗浴,将一头正当旺盛的青丝擦得干松松的,挽到脑后去,想一想,又放下来,如瀑如泻,她到厅里拧亮壁灯,仔细端详自己光泽俊秀的颜面,然后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反正今夜是睡不着了,她想。

香粉突然在梦中发出幽幽呻吟,香粉的呻吟真有几分凄惨,妍婴颤抖了一下,埋头继续深深祈祷,灶鸡在没有生火的壁炉里唧唧叫唤,她起身之后沉吟良久,到香粉房里巡了一周,红玉已经将罗帐放下,微灯闪烁,愈发衬出香粉的丰满雪白,妍婴轻轻将窗子关上,万籁俱寂,她沉坐在香粉平日躺了的印尼藤美人榻上,听她在睡梦里喃喃自语。

妍婴惆怅万分。

第二天是周日,她想主动邀香粉去教堂做礼拜,香粉却像以往那样沉睡不醒,她嘱咐红玉仔细伺候,携着孩子们走了。

主日学里儿童嘹亮歌声在峥嵘的木棉枝头缭绕,深栗的花苞即将绽放出一片红霞,妍婴合掌闭目,那清亮迷人的歌声有自己孩子们的和声,她愈发的心平气和,香粉不适,她今天把元艺也带来了,做完礼拜,她携他们到龙头西餐厅吃蛋糕,回来黄楼已经十二点了。

远远就听得楼梯口吵吵闹闹。

妍婴以为香粉又犯病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却发现是金沙来的家人,满头翠饰的大脚宝珠一身墨绿衫裤,端端正正坐在花园凉凳上,正有板有眼地数落香粉。

原来时伯星期日都要去榕树下听古,见今天人少,顺手就带上门,宝珠雇来的五大三粗的挑夫拎着扁担使劲敲门,楼门楞是不开,宝珠的丫头环儿气得破口大骂,香粉懒洋洋起身,睡眼惺忪从二楼走廊探出头来:吵吵什么?我不认得你!

宝珠都在金沙帮助客氏持家,很少到鼓浪屿来,人到中年生得富态,香粉是真的不认得,又刚刚从恶梦中醒来,看到额头生了个肉瘤的挑夫面目狰狞,就命红玉将边门闸紧,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妍婴见状忙扶宝珠起身,呵斥红玉,说这就是在金沙的三奶奶,你们可都是有眼不识泰山!香粉顿时将脸憋得通红,妍婴,谁有眼不识泰山?你倒是说说清楚。妍婴耐心道,我不是说你,我说红玉她们。

香粉跳脚大骂:指桑骂槐谁不会,什么三奶奶,什么泰山!三奶奶与我这五奶奶还不都一样,都是男人的妾罢了,妍婴,我告诉你,妾就是妾,谁又比谁高了去?!

香粉,都是一家人,别这样。

我怎么啦,我怎么啦?香粉在自己房里只顾骂骂咧咧,妍婴气得脸儿发青,却按捺自己不肯发作,陪宝珠徐徐走到厅里,宝珠自己卸了墨绿色漳州丝绒斗蓬,接过小青递过来的茶盅慢慢喝着,反了反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妍婴道,姐姐,她昨日大概又犯病了,这一阵子总是这样时好时坏,拿不准的。

病了也不是这样胡搅蛮缠。

算了姐姐,你就不跟她计较罢。

我何曾与她计较。

她是真有病。

妍婴,你的忍耐倒是难得。

最新网址:www.qisuu.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