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城,入夜,一片寂静,唯有城南的一间药铺,还有微微烛火。
“仇大夫,这么晚了打搅你,真不好意思。”
一名朴实的中年男子接过仇于新递给他的药包,连连道谢。
“戚叔,医者父母心,小孩儿的病,哪能看时辰?”仇于新笑了笑,嘱咐中年男子,“记着,一日三次煎服,药份万不可放重。”
“谢谢,谢谢……”被唤作戚叔的中年男子千恩万谢,忽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药柜后的人,低声对仇于新开口,“仇大夫,你娘子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啊……”
仇于新听他如此说,转头看过去,见着在一盏烛台映照下的苍白面容,回头对戚叔道:“内人体虚,每年腊月,免不了要折腾一番。”
“哦。”戚叔恍然大悟,“那可要紧,得好好调养才好。”
“多谢戚叔关心,我记得了。”仇于新微微笑,起身将戚叔送出门外,将两边的门扇拉过来关上,一股冷风灌进来,夹杂着雪花,飘落在他肩上。
又是一年三九天,今年的小寒节,异乎寻常地冷。
铜盆内,炭火通红,驱走了寒意,一室温暖。
刚走进房的仇于新呵了呵有些冰冷的手,从容地走到书桌前,从收拾整齐的书简中抽出一卷,细细读到一处,摊开一张薄纸,提笔挥毫,写下端正的字迹。正要研墨,一双苍白的手伸过来,接过砚石,接替了他的动作。
他不语,坐下去,专心书写。室内一片静谧,直到外面传来敲更的声音,他方察觉,子时已过。
“睡吧。”他搁笔,起身走向床边,床铺打理妥当,软布包裹好的铜壶也放进卷成筒的被窝,有暖暖的气息。
身后的烛火摇曳了一下,熄灭。黑暗中,有轻微的脚步声移近,立在他的身后,替他宽衣。
外衣除尽,他脱靴上床,却并未躺下,半倚在床头,在黑暗中看着坐在外侧的一抹身影。
一阵细微声响过后,身边的空处多了一个人的温热躯体。铜壶刚好放于左侧,将被窝内烘得热乎一片。他翻了一个身,探出一手,环抱身边的躯体,触手所及的肌肤,一阵战栗。
“我说过,你不愿意,我不会强逼。”他闭眼,再睁开,嘴角露出谁也看不见的自嘲的笑容,将铜壶向一旁推去,握住了一双冷冰冰的手,拉过覆盖在铜壶外的软布上,“我只是想搂着你,几年的习惯了,你知道的,改不了了。”
身边的人渐渐停止了颤抖,恢复平静。仇于新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脸,慢慢埋进那散落在枕头上的长发中,轻轻唤道:“清婉……”
左肩传来一阵疼痛,俞清婉睁开眼睛,重重的压迫感,从侧卧隆起的左肩一直蔓延到胸臆。
仇于新的一只手臂,从身侧横亘,狠狠地搂紧了她整个人,憋得她几乎窒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另一边放在枕头上的手,缓缓地摩挲仇于新搁在她半边身子上紧绷得像铁一样的手臂——经验告诉她,这样做,通常是有效果的。
果然,不多时,仇于新渐渐放松;那只手的劲道,也慢慢消失。
俞清婉将那只手缓缓从自己身上移开,放在仇于新的身侧,平躺身子,转过头,看身边的仇于新。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居然出来,悬挂在夜幕当中,洒进房中的几缕月光,透过床幔,将仇于新的面貌,照得清清楚楚。
每每夜半醒来,她都看见他这样的睡容。熟睡之中依旧愁眉深锁,似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困扰其中,不得解脱。
仇于新,她有名无实的丈夫,三年来,一个她始终无法琢磨透的人。开医馆,为人治病,始终淡淡地笑,不经意中对她的关心对她的好,轻轻地唤她“清婉”,唯恐惊扰她一丝一毫。
于是众人都道他是个疼爱妻子的好大夫,她也几乎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可是她还是惶恐,因为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提醒她,这一切,并不真实。
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脸,眼底一抹痛苦之色。
身边的仇于新翻了一个身,睡得朦胧之间,开口轻唤:“清婉……”
两颗泪珠终于从眼角滑落,月光下,苍白的脸上、脖颈处,是数不清的细线般的浅淡疤痕。
俞清婉可以获得丈夫无尽的眷恋宠爱,能在细细呵护下度过幸福的一生。
可是,只有她知道,这一切,不是自己能得到的。
因为,她不是俞清婉!
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睁眼,白昼。一觉醒来,偏头望去,床头内侧的被角掀开着,昨晚熟睡身边的人,已经不在。
俞清婉眨了眨眼睛,坐起身来。棉被滑落到腰间,一阵凉意泛滥,忍不住双手环抱,望过去,原是昨夜一页窗扇未关牢,露了些许缝隙,惹得寒冬的冷风灌进来了。
披上棉衣,下得床来,慢慢走到窗边,轻轻合拢窗扇。这才开门,踱步出去,踏步踏上雪后的地面。
轻轻一步,便是一个淡淡的脚印。
院中角落的梅花居然开了,白如雪的花,淡淡地飘香。俞清婉看得出了神,忍不住,踮高了脚尖,探手想要攀折。
“砰砰!”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响惊吓了她,低喘一声,缩回手,拍了拍胸口,移步过去,触到后院门闩,缓缓开口问道:“谁?”
“仇夫人,我是四喜。”
原是平日里送菜的伙计。定了心,俞清婉开门,看外面站着呵气暖手的四喜:“进来吧。”
“仇夫人,身子好些了吗?”四喜挑起担子进来,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
“好多了。”俞清婉顺着他的话回答,扫了一眼他担子里面的东西,不免发话,“四喜,以后不用这么三天两头送这么多东西,家里就我和他两个人,吃不完的。”
四喜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俞清婉,挠挠头,憨厚地笑了笑:“仇大夫给了那么多定金,不跑勤些送多些,你们吃亏,我心里也难受。”其实他也知道就仇大夫和他夫人,三两天,哪吃得了那么多,可庄稼人,老实惯了,况且仇大夫平日行善不少,哪能占这种便宜?
俞清婉沉默,跟在他身后往厨房走。
“其实啊,”四喜心直口快,“家里要是有人能每日去集市,倒能省下不少——”忽然停嘴,觉得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妥,偷偷看了一眼仇夫人,还好,没什么生气的表情。
哎,仇夫人,真是可惜了,好端端的一张脸,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浅淡伤痕,虽说不是很显眼,但女子的颜面,始终是很重要的呢。
“好呐。”进了厨房,四喜将肩上的担子卸下,搬出柴火整齐摞在墙角,又把筐中的肉和菜拿出来摆在灶头,接着再把米倒进米缸,这才拍拍手,“仇夫人,都好了。”
俞清婉道谢,“四喜,谢谢你。这几年,都麻烦你了。”
听她如此说,四喜憋红了脸,连连摆手:“别,仇夫人,你可别这么说。当年要不是仇大夫,哪来我媳妇儿和孩子两个活生生的人。莫说这点小事,就是作牛作马,我们家也难以报答。”
“他是个好人。”俞清婉低头,盖上米缸的盖子。
“那当然。”没瞅见俞清婉低垂面孔上几许复杂的表情,四喜仍在夸赞,“仇夫人,你嫁给他,可是找对人了。”
大清早清醒到现在,仇于新的耳根就始终没有清净过,究其原因,是远近闻名的大嘴刘媒婆一刻不停地在他旁边唠叨,不给他喘息的余地。
“刘大婶——”开了药方,又送走一位病人,仇于新终于开口,客气地提醒,“我在看病。”
“我知道我知道……”刘媒婆连连答应,眼瞅着人刚走,立刻挪过去落座——站了半天,说得嘴皮都干了,也不见这仇大夫吭气,累死了。“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我说仇大夫,刚才我跟你说的事,好歹回个话吧?”
仇于新看了眼半个身子都巴巴地趴在桌上了的刘媒婆,语气未变:“回什么话?”
“哎哟我的仇大夫,敢情我说了半天,你都当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刘媒婆扇了扇手帕,瞪大眼睛,“你是故意嫌我老婆子嗦是不是?”
“刘大婶,您请见谅。”仇于新抱歉地笑了笑,“我为病人诊断的时候,通常很难注意到其他的事。”
言罢,他站起身来,走到药柜边,拿起抓秤,一一拉开药格抽屉,开始拣药。
倒霉——刘媒婆暗自咕哝,抬起脸的时候,立马又换上笑容:“没关系,我再说一遍好了。”忙跟着过来,才走近,就闻到一股子怪味,忙扇了扇风,退后一步,望着柜台上纸上堆得老高的不知名的药材,捏着鼻子发问,“仇大夫,什么东西,这么难闻?”
仇于新手上动作未停,熟捻地抓药秤药,他随口回答:“我娘子体虚,这些药,是给她补身子的。”
刘媒婆的眼珠子转了转:“我说仇大夫,你娘子病了几年了?”
仇于新抬头,“刘大婶,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见他还不明白的样子,刘媒婆拍了拍手,身子扭过来一些,瞧了瞧左右,压低声音:“要是我没记错,从你们到绵州城,你娘子的身子骨好像就一直不好吧?这都几年了,还不见好转?哎,仇大夫,你总要有子嗣的吧?养儿防老,总不能因为你娘子身子虚,就一直这样耗着吧?百弊而无一利呀。”
仇于新没有答话,看着唾沫横飞、说得不亦乐乎的刘媒婆,挑了挑眉:“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