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赶集日,街头巷尾一片热闹。
俞清婉走在仇于新身畔,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有了兴致拉她出来闲晃。
仇于新从小贩手中接过麻糖,分给围在一边的孩子,转过头来,这才发现俞清婉的心不在焉,“憋在高府这么些时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不开心吗?”
“没,你能带我出来,我自是高兴极了。”他平日里很忙,绵州的百姓似乎就认准了他一个大夫,所以他忙着看病人,忙着开药方,倒真是很少带她出来见见这些。不过,在高夫人昏迷不醒的时候抽出空来这么闲逛,倒真不像是他的一贯作风。
想到冯妙如的状况,俞清婉的心,无端地往下一沉,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高夫人,她真的没事吗?”
仇于新不言语,拉她到另一个小摊上,挑了一只头簪,也不还价就买下,乐得摊主喜笑颜开。
“怎么会来得这么奇怪呢?好好的一个人,前几天还很正常,突然就病得这么严重……”俞清婉自言自语着,又拉了拉仇于新,“连你都不能确诊,她会不会有危险?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清婉——”仇于新终于停下了脚步,打断她的话,低头看她,“我怎么觉得,你对那位高夫人,关心得有些过分?”
俞清婉一怔,咬了咬唇:“我只是担心,会毁了你名医的金字招牌。”
“早说过,我不是名医。既然不是,也不怕别人毁了这牌子。”仇于新无所谓地说道,“倒是你,是不是觉得主人家这个样子,有些愧对你每月的十两俸银?”
“哪有?”明知他在调笑,偏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他,“只是……”
“尽力了,就于心无愧。再者,梅儿已说要找她姑爷过来,多了一个主事的人,总会好办一些,你也别再操心这么多了。”
听他如此说,俞清婉的心突然漏了半拍,一时间,胸臆间五味杂陈充塞。又怕叫仇于新看出了端倪,忙低下头去,装作是打量铺摊上的东西。
这当儿,什么东西插入了自己的发髻。伸手去摸,原是一支发簪。
“夫人戴这发簪,可真是锦上添花呢。”刚做了一笔好买卖的摊主不失时机地夸奖。
抬头,可巧遇上仇于新的笑容。他的手,从那支发簪抚过自己的发,滑下来,覆上自己的脸颊:“这些年,没送你什么东西,对不住了。”
“你——”才说了一个字,嗓子眼就涩涩的,连累了发音,什么也再说不下去。
可不可以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她?眼瞳里尽是她的身影,满满的眷顾叫她快要承受不下去。
这样的怜惜、这样的呵护、这样的话语,是对她,还是对俞清婉?
“怎么哭了呢?”
直到他的手指触到了自己泪水,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泪了。
连忙抹去,指尖的泪水触到自己的唇,感觉有点咸咸的,还有一些苦……
“夫人是太开心了呢。”望着眼前的人深情款款的对视,摊主笑眯眯地,翘起大拇指,越俎代庖地想当然地做了解释,“看大爷你多会讨夫人的欢心。”
“就凭你这张嘴,你的生意也会越来越火。”仇于新拉过俞清婉,握住她的手,毫不吝惜地再丢出五个铜板,“承你吉言。”
一句奉承话都能有钱赚,摊主笑得脸开了花,冲着仇于新的背影,继续大声地恭维了几句。
“冷吗?”走出一段路,仇于新忽然问她。
俞清婉摇头,算是对他的回答。怎么会冷?出门前,他叮嘱她加上厚实的棉衣,披上斗篷,现在连手,都被他护在手心,细细地揉搓。
他实在是,太细心周到,处处都在为她着想。
“啊!”
突来的一声惨叫,而后,见前方的人群纷纷避让两旁,挤得水泄不通的集市中央立刻空出来,远远的,一名衣着华贵的人冲过来,在自己的脸上狂抓一气,一路跌跌撞撞,哭爹叫娘。
“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旁人被那副模样吓住,忙不迭地让路;仇于新眯着眼,看着那人逐渐接近,到了面前,他忽然伸手,拉下那人的手,抓住胳膊,猛地向后一拖。
那人猝不及防,顿时失了重心,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仰躺在地,还在痛苦呻吟,不断抽搐,失去双手遮蔽的颜面,就这么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依照身量揣测,是名男子,可惜紫黑扭曲的面容,辨不出本来样子,因为自己的抓扯,皮肉翻裂,血水随着撕裂的伤口一直往外涌。
围观众人的惊喘声阵阵,俞清婉也低呼了一声。
仇于新毫不迟疑,蹲下身,迅速拍了呻吟男子的身体几处,又摸出一粒药丸,送入他的口中。他扫了在场众人一眼,又沉声问男子:“伤你的人,在哪里?”
男子的抽搐有所减缓,他费力地伸出手,指着来时的方向。
下一刻,仇于新已站起来,双手一推,拨开挡在前面的人。
“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俞清婉出声,上前一步。
仇于新回头,见她不安的神情,走过来,探出一手,忽然将她紧贴在自己身前,没容她反应过来,已是一阵天旋地转,只听见有人惊呼,然后双脚骤然腾空,冷风在耳边呼啸,心中一阵害怕,紧紧环抱住仇于新,不敢动弹。
好不容易停下来,她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这一看,脚下发软,幸赖仇于新扶住自己。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站在城中南塔顶层,登高望远,集市繁华喧闹之景已被他们远远抛诸于身后?
“到里面去。”仇于新松开她,开口道。
俞清婉不敢怠慢,依言忙朝塔里跑过去。
仇于新慢慢踱步,围着塔梯转着,待走到一处,他忽然停下,无声地笑了笑。
除了风声,一片寂静。俞清婉背靠在塔梯前,不大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
仇于新的脚,很慢很慢地抬起来,随后,猛地向下一顿:“出来!”
木板“喀嚓”断裂,出现一个大窟窿,从上望下去,一抹影子躲开了去,迅捷地朝下奔。
仇于新哪肯放弃,飞身一跃,足尖点上塔梯,借力跳下。
见他如此举动,俞清婉的脸上失了血色,忙趴在梯子上,紧张地向下张望。
只见仇于新身子腾空,顿足轻点左右墙壁,紧追在先前的那抹影子之后。
俞清婉死死盯着他轻盈如燕的身形——仇于新,他明明是一名悬壶济世的大夫,为什么,突然之间,变成了轻功绝顶的高手?
紧随其后,落在塔底,却失去了目标的踪影。仇于新站定,背负双手,冷静地环视周围。
灵敏地嗅到一丝异样的气味,他警觉起来,迅速回头,目睹身后淡黄的烟雾朝自己扑来。他微微一笑,曲指,拇指与食指间骤然多出一枚黑色的药丸,弹指一挥,没入烟雾中。霎时,如同利刃从帛布中间劈下,淡黄的雾气,被无形的力道震到两边。只见被雾气拂到的墙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随后,墙体居然慢慢脱落,露出内中的木料,变得斑驳不已。
“多管闲事——干什么?”隐蔽处,有人开口,是女声,慢腾腾的语调,一句话分成两段,其间还夹杂了一个大大的不太耐烦的呵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要是为了那个无耻之徒来伸张正义,恐怕是找错对象了。”
闻言,仇于新不怒反笑,也学着那腔调缓缓开口:“仇怨没有,恩义倒是不少——多儿,你以为我是这么大义的人吗?”
话音方落,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就从上面落下来,很不雅观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仇于新微微一笑,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耐心等待来人以龟毛的速度从一堆尘土中慢慢爬起来,再慢慢抬起头来看他。
“真难得啊……”唐多儿一边拍去身上的灰尘,一边温吞吞地冲他开口,“黄鹤一去杳无音讯,我们都以为你差不多客死异乡了。”
“我以为,你们至少会有一点惦记我的……”他刚开口,见唐多儿甩手,不敢怠慢,脚步轻移,侧身避开。
“嗖!”一柄飞刀贴面而过,刺中了正趴在身后圆柱上觅食的壁虎。倒霉的家伙挣扎了两下,蹬直了四脚,不但含冤不白地就这么断气,还变成了一团焦炭四分五裂,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好毒的手法,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巴不得一刀结束了他的性命一般。
“多儿,我说——”仇于新干笑了数声,准备与她理论,眼角余光瞄到唐多儿似乎有所行动,暗叫不妙,正要闪,不想被拽住了衣角,而后整个右臂被抱住,动弹不得。
完了——他在心底哀叫。
“师兄——”一声长长的带着很重鼻音的唤声,而后,是若干鼻涕和眼泪统统糊弄了上来,“你还真的没死啊,我们好牵挂你……”
仇于新的面皮抽动了下,无语地望着自己一片狼藉的衣服——这算是哪门子的牵挂,咒他还差不多吧?
“师兄,师兄……”唐多儿显然还没有发挥完毕,依旧霸着他价值不菲的料子,当一块手帕使用,不紧不慢地上演久别重逢的感人戏码。
“多儿,够了。”再不制止,依唐多儿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慢性子,恐怕他们三天之内都没办法走出这座塔。仇于新使了力,将唐多儿从自己手臂上“扯”下来,“你为什么会来绵州?”
“躲人。”悲情表演暂且结束,唐朵儿瞥了仇于新一眼,温吞吞地回答。
最近有个超级黏人的家伙逼得她不得不改变二十年来的懒人习惯,不断改变行踪躲藏,闹得她心烦不已。
她是个懒人,懒人呐,什么时候这么疲于奔命过?好不容易歇息一下,偏偏遇到一个不识好歹自命风流的登徒子,正巧撞上她想找出气筒,出手教训他,还算是小意思了呢。不过还真巧,居然遇上了师兄,可见她这一趟也没白跑。
瞧了一眼仇于新,却发现他皱起眉头,正在诧异,下一句,他居然在说:“对常人来讲,那样的分量,下得太重了些。”
她没听错吧?他居然会站在“常人”的角度来说话,而且还说她不应该妄顾他人的性命?
“我很烦,有人送上门戏弄,有何不可?”这一次的诧异可不小,连带着,说话的语速都快了几分。
“适可而止,略施薄惩就好,何必要出手这么重?”仇于新自然地接下去,直到看见唐多儿越睁越大的眼睛,突然停下来住了口。
“师兄,你变了。”唐多儿望着他,喃喃自语,“唐门的人,是不会心慈手软的。更何况,自从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