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姑姑。
姑姑说:“是黑水口子的老婆,生了三胎了,三个女孩,这一胎憋了劲要生个儿子,生出来一看,还是个闺女。他男人一听说又生了个闺女,赶着马车就跑了。世界上难找这样的爹。女人一看丈夫跑了,从产床上跳下来,提上裤子,哭着跑了。连孩子都不要了。”
我跟着姑姑到产房里看那个被抛弃的女婴,这个女婴瘦小得像只风干猫,身体不如我捡到的女婴胖大,面孔不如我捡到的女婴漂亮,哭声不如我捡到的女婴洪亮。我感到有些许的欣慰。
姑姑用手指戳着女婴的小腹说:“你这个懒孩子,怎么不多长出一点来!多长一点是宝贝疙瘩香香蛋,少长一点你万人嫌恶的臭狗屎。”
安护士说:“怎么办呢?放在这里怎么办呢?”
姑姑看着我,说:“三子,你把她抱回家去养着吧,孩子的爹娘,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这个孩子也差不了,养大准是个好闺女。”
没等姑姑把话说完我就逃跑了。
我坐在葵花地里发愣,潮湿的泥土麻木着我的屁股和下肢,我也不愿站起来。葵花圆盘上睫毛般的花瓣已经发黑、弯曲,圆盘上无数黑色的籽眼像无数黑色眼睛盯着我。没有阳光。因为空中密布着破絮般的灰云。葵花六神无主,悲哀地、杂乱地垂着头。板平的泥地上,黑蚂蚁又筑起了几座城堡,比我那天见到的更伟大更壮观,它们不知道将来的急雨会再次轻而易举地把它们的城堡夷平,哪怕它们的巢穴是蚂蚁王国建筑史上最辉煌的建筑。没有一点点风,葵花地里沉闷得像个蒸笼,我酷似蒸笼里的一只肉味鲜美的鸭子。我想起在一个城市里,发生过的一个故事:一个温柔的少妇,杀食年轻男子。股肉红烧,臀肉清蒸,肝和心用白醋生蒜拌之。这个女子吃了许多条男子,吃得红颜永驻。我想起在故乡的遥远的历史里,有一个叫易牙的厨师,把自己亲生的儿子蒸熟了献给齐桓公,据说易牙的儿子肉味鲜美,胜过肥羊羔。我更加明白了,人性脆弱得连薄纸都不如。风来了,粗糙的葵花闲的黄牛,田野里风动着碧绿的稼禾,弯曲的河道里缓慢流动着清明的水,水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鸟儿鸣叫,牧歌响亮。他想起了昨天写过的条目《闲适》:闲适是一种恬适、雅静的诗歌风格。追求舒适、闲静,原是古代封建文人的一种生活情绪,是统治阶级享乐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他想这样的解释纯属胡说八道。他准备回家后立即重写《闲适》条目。又有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大男孩骑着自行车从斑马线上横穿过去,来往的汽车都为他们减速。他开始痛恨自己,勇气缓慢地生长起来。你是堂堂的大学教师,在这个城市里有正式的户口,你是这城市的一个光明正大的市民,难道连条马路都过不去吗?他站起来,四下里望望,并没发现有谁在注意自己。他拍拍裤子上的土,整整衣服,挺起胸膛,他下决心像那粉红姑娘一样,大摇大摆地横穿斑马路,他鼓励着自己,你没有任何理由自卑!你一定能安全地穿过马路!不是人怕汽车,而是汽车怕人。
他第三次站在人行横道的边缘上,那两道乌黑的擦痕又一次让他的脑袋膨胀,刚刚鼓舞起来的勇气又差不多消耗殆尽了。他想:索性回家去吧,对妻子撒个谎,就说杂货店里的拖把卖光了。
这时,一个好机会降临了。他先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继而就看到某幼儿园的几十名孩子,由两位阿姨领着,向人行横道走过来。两位阿姨,一在队伍的前头,一在队伍的后头,她们两位扯起一根长长的红绳子,孩子们的手腕都套在绳子扣上仿佛红枝条上结着一串果实。
他听到前头的阿姨说:“抓好绳子,过马路了。”
他非常想伸手抓住那红绳子。
孩子的队伍慢慢地穿过马路,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这情景感动得王三鼻子酸溜溜的,他感到这个城市里美好的东西确实不少。
他在幼儿队伍的掩护下,跨越了斑马线。
王三挤进了杂货商店,寻找卖拖把的柜台。找到了。有两位穿着白制服、胸脯上别着号码牌的女售货员正在诡秘地谈论着什么。他猥猥琐琐地靠到柜台前,他看到售货员用蔑视和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立即感到自惭形秽。他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体正在散发着动物园中的动物身上那种腐臭的味道,他简直不敢前进一步了。两个女售货员,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很老。老的脸上有一块月牙形的明亮疤痕,年轻的一脸雀斑。她们丑陋的容貌使他的自卑感消失了不少。他想我是大学教师,你们俩不过是两个站柜台的,有什么了不起!这样想着他靠到了柜台前,并且用双手按住了柜台上的玻璃。这时他闻到了狐狸的味道。他想这两个女人中必有一个有狐臭、或者两个都有狐臭。他的腰笔直地挺起来。他说:
“同志,我买个拖把。”
幽默与趣味(4)
脸上有疤的老女人看了他一眼,用手掌扇着鼻子前的空气说:
“什么味道?”
他感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脸上有雀斑的小女人也用手扇着风说:“真臭!”
王三感到脸皮燥热起来。他降低了声音说:
“师傅,我买根拖把。”
老女人从背后抽出一根蓝红两色布条扎成的拖把递过来,恶声恶气地说;
“六块四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