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已经只剩下越来越少的时间,但是,薛如丝的心里的痛苦似乎反倒越来越平静了,失望,不幸,自怨自艾,这些已经足以把她压垮了的东西,她突然把它们从肩上卸了下来,给自己一种久违了的难得地轻松自在。她呼吸着像是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不过她感到满足,那些强烈地要求已经平息了,像穿过山川起伏的河流进入了平坦宽敞的地方,安祥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
就在这种平静里,有时候她抱着她的孩子半天不说话,只是一副痴呆的表情,但是她的手臂里却在流淌着一种在她的生命里罕见出现的力量,它一阵一阵地连续不断,像是在等待着破坏某种现存的东西,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她生命里出现的平静是一种不对称的平衡,它的存在只是抵消了最直观的粗暴。
当一个人被生活弄得困苦不堪而渐渐萌生解脱的时候,如果说它是一种大彻大悟并不是出于情理,而是出于万般无奈。理解解脱,它不是快乐地得到了人生的光辉境界,而是面对严重的现实壁垒所采取的逃避与消沉的选择,只有当事人因为身心俱惫才会寻求一种给自己带来轻松的解脱,是不想再为生活所累的意识开始主导着大脑的思想活动。
痛苦也像海绵吸水一样,当它蓄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就会饱和,就会不再更加深刻和深入人心了,它持久地作用于人的感觉,人就会麻木。
薛如丝说不清楚自己的心中到底有多少的痛苦,不过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她被淹没在它的包围里,任凭她怎么挣扎和游荡也爬不到它的浅滩和边际。虽然它不再像最初时刻地那么汹涌澎湃,而是平静下来,沉淀了,但是它也更深了,更难以拨动了,积压在生命的世界里,根深蒂固。现在,只要随便一想她就可以碰触到许多痛苦的滋味,并且是一连串一连串的,似乎人的一辈子也无法把它们咀嚼完毕。在这种痛苦的结果里,她不再思索自己的过错,不再反醒当初那荒唐地抉择理由,她已经做好准备接受这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得不到帮助的人,一个意志已经消靡的人,她怎么走出人生的低谷,怎么走出看上去无边无际的苦海?这个时候,最大的不幸与其说是环境给她造成的种种压力,不如说是她自身多少存在难以拯救的自暴自弃的思想趋向,也许,她根本经受不起艰辛的劳动所带来的考验也是她走向放弃的动因。在她的想法里,她害怕未来,害怕未来的生存会很糟糕,所以她在现存状况的压迫下,不再憧憬未来,所以她以一种没落的心情接受了她把它想象成是命运使然的结果,这样她已经背负了双重的悲哀。
她心情凄惨地说,“太阳落山的时候,它也是一种无比壮丽的美,可是生命却没有这么幸运,生命在最后的时刻里,它总是凄凉而悲哀,有一种忍不住要失声痛哭的伤心。”
这时,她的思想还在矛盾之中,还在纠缠着。有一瞬间,思想上突然热烈起来,希望有个异外地转机出现在她的眼前,使她中断的前程又有了新的世界和大道,不过它不久就会冷落下来,因为她清楚自己已经被封闭在了一个沉寂的茧子里,因为四周似乎密不透风,所以外面的光景再也难以到达她的生命,除非有人很及时地帮她把包裹在生命的外围的坚壳撕破,给她新的天空。但是这希望太渺茫了,现在,她是完全地离群索居。前面的念头过后,她接着就会产生一种很激烈的仇恨,它对刚才的想法形成猛烈地冲击,使它随即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同时,她会很偏激地想,“既然没有人在乎我的处境和难受,既然他们都无视我的存在,只有想要从我生命中索取东西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并且使用着对我毫不留情的手段,可恶啊,我不会向他们乞求施舍和怜悯,我知道怎么对待他们,至少现在我还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当一个母亲身陷绝望之中的时候,她不在乎毁灭一切以找到对抗的手段!”
纵然愤忿不已,但是前几天还是很平静地过去了,到了第七天,薛如丝还在侥幸地盼望着这一天也能像往日一样风平浪静,并且这种风平浪静的日子能够谨慎地延续下去。作为一个母亲,当她的情绪平稳下来的时候,她就会反思自己的思想行为,那种不顾一切的想法只要她在冷静中稍微获得一些理智就会为之心惊胆战,就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和慌张,甚至是感到悚然,浑身发抖。
为此,有一天夜里她还从恶梦中惊醒,口里喃喃着,“我不是刽子手!我不是刽子手!我不是心狠手毒的刽子手!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喜爱孩子的母亲!”
是啊,薛如丝也希望自己像大树为小草遮风挡雨一样荫护自己的孩子,而不是戕害他,母爱也是她生命中一种至纯至美的情感,她始终保持着这种爱的纯净,并且好好的储贮在心,每一次释放她都充满欢快,竭力维持它恰到好处的度,极为小心地维护着那个幼小的孩子的天真。但是,事与愿违,后来她在这件事情上被弄得焦头烂额,不知所措,至于出乎意料的糟糕,把原有的那份完美的和谐破坏得面目全非。
第七天,薛如丝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提心吊胆着,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如履薄冰,眼神里可以看到非常明显的恐慌与忧郁。她全神贯注着,非常敏锐地聆听着周围环境里突然出现的每一点声响,哪怕是窗外的风吹草动也会引起她一阵颤栗和痉挛,她早已被许多心理因素驭使着,不能自已。
但是,在这天里,薛如丝的希望完全破灭了,那个给她送来消息的人几乎是盛气凌人地对她说,“孩子明天要被带走,太太说过,你不能阻拦这一行动。”
那个年轻美丽的母亲于是被激怒了,一瞬间变得非常凶恶,像要保护幼狮的一条母狮,咆哮着,“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糊涂虫?听着,孩子是我的生命的一个部分,谁也不要企图把他夺去!”她突然向前迈出一步,像是要咬对方了,以至那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接着冷冷地说,“你如果胆敢在这里肆无忌惮,我会让你随后变得鬼呼狼嚎,一个被人逼得无路可走的人,她绝不会心慈手软和手下留情,为此,我早已准备好了一个可以得心应手地使来使去的锐器,它可以轻易地弄得你遍体鳞伤,血倾如注,听到了吗,混蛋!”
她似乎就要转身去得到什么,那个中年妇女于是惊恐得落荒而逃。
这一天,薛如丝过得六神无主,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在那局限的空间里不知所措地转辗,东张西望,总想找一个可以得到自由的出口,但是这一步似乎太晚了,从她重新决定进入这个环境的那一刻起,命运似乎就预示了今天的结果。虽然她具有强烈地抵抗意识,但是在这一次的较量中,她只是一个柔弱且孤立无援的女人,所以她承受着超过她的生命能够担负得起的压力的一百倍的沉重负荷。不过,纵然它再繁重,她也不去委曲求全地把它卸下,哪怕是她的脊梁被压垮了,她也会忍辱负重地坚持到她在思想里认定的那一步,意志会坚持不懈地帮助她顽强地走到那一步,她似乎已经坚定了决心,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浑身力量。所以在即便是较量的形势非常不利于她,她也不为自己感到彻底地绝望,至少还如她所悲愤地自言自语地,“即使是无路可走了,我也不会听天由命,我还有一次作主的机会,我可以让她们变得和我一样痛苦,我可以把她们想要的东西彻底地带走。”
夜幕降临了,经过了一整天的相当激烈地胡思乱想,薛如丝的精力也基本上耗尽了,她倚靠在摇椅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窗外星辰寥落的天空,在那深邃的寂静里,似乎她得到了一种可以让生命歇息的宽敞的安祥。虽然大门并没有严密地被封锁,她完全有机会可以从那里找个理由出去,但是,自从她重新回到雪沁园之后,她就典押了她生命中的全部尊严与个性,因此,就算是了无希望,她也不会选择落荒而逃,那将是令人嘲讽的结局,她不会背负那种思想上的巨大落魄与羞辱,对她而言,那是比死亡可怕得多的苟且偷生,她拒绝选择它。
当薛如丝想到天国里有尽善尽美的快乐生活时,她心中的顾虑也就一扫而空了,在那种闭目养神地遐思里,她因为神明洞开,所以已经在呼吸着恍惚来自九霄云外的那些甘甜的气息。虽然她的双眼在滴泪,但是她的身心却感觉越来越轻松了。
当吴妈把孩子送过来的时候,薛如丝的说话之间有一种可以听得出来的哽咽,但是因为对方还沉浸在兴奋和激动之中,所以疏忽了那些说话之间的细微的情绪。
这一天,薛如丝安排吴妈带着孩子在外面尽兴地畅玩了一整天,接下来,孩子就应该属于她了,他是她生命里新生的一个嫩芽,她要永远地带走他,以报复那些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和她斗争的那些人,她要让他们为自己自私的举动痛不欲生,她要让他们只能收拾最后的残局。
在晚餐的汤羹里,薛如丝几乎没有太多的疑虑就掺入了她事先预备好的东西,孩子喝了,她也喝了。不过,孩子的脸上荡漾着的是灿烂的笑容,而她脸上是某些神圣的期盼,这一次,她真正要去那遥远而美丽的天堂了,她幻想她很快就会带着她的孩子出现在光芒万丈的地方,那里没有欺骗,自私,也没有禁锢,迫害,到处都是自由自在,到处都是欢天喜地。
夜深人静的时候,薛如丝已经无力支撑了,她抱着那个熟睡了的孩子在假山旁的水池边上艰难地走了两步,在她神志不清的那一瞬间,传来了“扑通”地声音。
夜的宁静被可怕的声响打破了,但是随即就是万籁俱寂,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夜,那样深,那样广,那样无边无际,整个人类都在它的庇护下歇息,很少有人会想到这夜里会有什么不幸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