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紫倩的父母,属于那种老实本分的中学教师。她一直没有把我们的恋爱关系告诉她的父母。我从银行辞职的时候,本来她想告诉父母她有了男朋友,我阻止了她。
我们两个人,其实就没有真正同居过。每天晚上做爱后,无论多晚,她必定要回家。只有元旦、春节两个长假期,她才能对银行的同事和父母佯称出去旅游,这样,我们才能在我的宿舍里面同居几天。
我心目中好人家的好女孩,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孩子。孩子。我当时哪里有精力和心思顾及到这个未知的生命……
我深叹一口气,望着妇科手术室,觉得那里仿佛就是一个残酷的行刑室,将把我永生永世也不会谋面而且又是我与真心真意爱着的姑娘所孕育的孩子杀死在那里。
真不知一个多月的胎儿会不会有感觉。当冰冷的不锈钢吸宫器伸进子宫里,把他吸成一团血水时,他会不会觉得痛,会不会有所怨尤、有所愤恨……
孩子,那样与世无争地静静地安睡在一个温暖、黑暗的洞穴,如同一个没有意识的星星,沉眠于宇宙无边的甜蜜黑暗里。突然之间“呯”的一声,他便瞬间失去一切……
这个世界充满罪恶、欺骗,也许,胎儿有权利感受一下他所未知的这个世界。然而在混沌之中(但愿是无感觉的混沌),他就被吸掉了,仅仅作为一种未知的可能性,在这个世界的一个母体中生长过,然后永远消失掉了,消失得那样不体面,那样屈辱,被倒进污水渠或下水道,同污秽的臭水与粪便一起腐烂……
也许他应该感激这个世界孕育他的两个人所做的艰难的决定,这个决定,也许令他免受了无数难以预见难以承受的痛苦……
“咱俩的孩子如果生出来的话一定很好看……”我安慰她说。
林紫倩闻言眼圈一红,母性的本能使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肯定吧,希望他是个男孩儿,长着你的眉毛,我的眼睛,你的嘴……皮肤白白净净的,是个很帅的小伙子,长大后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吧……”她说着,眼泪一串一串从眼睛里涌出来。
她大概心中难受极了,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我的皮肉。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心中一阵紧缩,“女孩儿也好,像你一样漂亮……会有许多好看的衣裳……”我忽然抓住她的手,几乎是恳求地说:“要不,我们把孩子生下来吧……咱俩养着他,总是自己的骨肉。”
林紫倩并没理会我的话,她似乎沉浸在白日梦中,自顾自地说,“等我将来有了钱,我要把这医院买下来……我第一个孩子在这里做掉了……”
“喂,听见我对你说的话了吗,要不,我们把这孩子留下来……”我摇着她的手臂。
林紫倩揉着湿成一团的纸巾,抽了抽鼻子,略略平静一下情绪,望也不望我,冷冷地说:“你现在工作这么不顺心,孩子生下来会受苦的,说说罢了……咱俩现在自己工作都不稳定,哪还能养孩子!”
“许多年轻夫妻都很穷,不照样生孩子、工作,日子会好起来的……”我无力地劝说着。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空洞,很陌生,很虚假,如同蹩脚话剧中的台词一样淡而无味。
10。我们未成形的孩子(2)
她的情绪镇静了好多。“你应该是个大人了,想法真幼稚得可笑……还是等你工作和心情都稳定些的时候再说吧,我又不是不能再怀孕……”
她语气柔和了许多,她如同知心朋友一般规劝我,似乎堕胎是我而不是她的事情。
我两眼发涩,舌头发干,喉咙里仿佛又堵着一大团东西。
良久,我说:“我确实很傻,脑子净想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时,妇科手术室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女医生朝林紫倩招手,示意她过去做手术。
临了,女医生还安慰似的笑了笑。笑容在她粗蠢的脸上浅浅的,反而更显狰狞,如同一个刽子手的笑。
林紫倩看了我一眼,她的鼻子因刚才的哭泣还是红红的。她临去的一瞥,深深刻在我心里,那是一种无奈而又深刻的凄怆。
我深呼一口气,似乎生命之中第一次承受丧失某种极其珍贵东西的创伤。令我奇怪的是,也是在那一刻,我仿佛心中完全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无和可怕。
从与林紫倩的对视中,我感觉到那无奈目光中仅余的最后母性的温暖。我察觉到三个人之间(还有那个小生命)若有若无的亲切感即将完全消失。随着那条无形纽带的断裂,一种世人称为“缘”的东西将会像雨后晴空的彩虹一样鲜艳,那么闪烁一下,旋即就退隐在虚空之中了。
“能为你痛一次,我愿意!”她从手术台下来,大概看我的脸色非常不好,就安慰我。她的声音非常弱,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在夏礼仁的小公司,只要想到林紫倩那次意外的怀孕,我都会感到很累。
我四肢酸乏,感觉到肚子在咕咕叫,早晨连早饭也没吃。想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女友怀孕,总要弄些钱为她买些营养品。但是,在南方城市的商业银行工作一年不到就辞职,我没有任何积蓄。
我厚着脸皮,咽了咽唾沫,踌躇半晌,下了许久的决心,才鼓起勇气向正躺在沙发上看报的胖娘们儿张精说:
“张经理,能不能借我一千元……或是按工资预支的形式也可以。”
胖娘们儿用报纸挡着脸,有近一分钟没吱声。
猛然,她哗地一声把手中报纸一扔,文过的两条黑粗眉毛倒竖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小魏,现在各个公司都不景气,没准哪天就关门,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