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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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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加严重的事还在后头。刘福田郑重宣布:除了张亮,其他同志都不需要实行“三不”规定了,可以出工了,可以通信了,知青之间也可以自由交谈了。惟有张亮,得继续交代揭发问题,哪天交代揭发清楚了,哪天恢复自由。

张亮一颗心空落落地悬了起来。他发现,再没人敢跟他讲话了,更没人敢到他房间串门了。就是在楼道上与人擦肩相遇,人家不是撇过脸就是低下头,眼里根本就没他张亮这个人。张亮感到彻底的孤立,比“文革”初期被人骂做“狗崽子”的孤立还要更加可怕十倍百倍。张亮好像被抛到一片荒郊野地的坟场上,恐怖的氛围把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但是,张亮可不是一压就垮的软蛋。他关在自己的房里发出阵阵冷笑。他想,他狗娘养的刘福田,准是发现刘文革是吴希声的种,就因为情场上的恩恩怨怨,非置吴希声于死地决不罢休了。前几天,刘福田给希声强加个杀人罪,幸好孙卫红再次现身,把他的冤情洗刷干净了;如今,刘福田又给他栽上个“恶攻”罪,更加荒唐狠毒。吴希声一向胆小怕事、谨言慎行、夹着尾巴做人,他敢犯上作乱?敢攻击中央首长?说到“政治谣言”,他吴希声待在这山沟沟里七八年了,抬头见天,开门见山,和知青哥农民哥厮混在一起,他能听到些啥?传播些啥?简直是天方夜谭!

楼道上一阵脚步声响起,老公安嘴里叼根烟,踱进张亮房间。看见铺在桌上的信笺仍然不着一字,微笑问道,还是嘛咯都想不起来?张亮可怜巴巴地说,想不起来。老同志,我真的觉得没有啥好揭发的。你说吴希声他……老公安一抬手制止了张亮。后生哥,你以为今天的反革命,都把标记写在额头上?你以为政治谣言和“恶攻”言论,都是在大会上说,在演讲中讲的?错了,今天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更复杂更隐蔽了。有许多“恶攻”是在闲谈中发泄的,有许多反动言论是在聊天时流露的,而且,也不会明目张胆,大肆张扬,常常是含沙射影,藏头露尾的。张亮,你是不是多往这方面去想想?特别是吴希声情绪不好的时候,他都说了嘛咯鬼话?发了嘛咯牢骚?

老公安的循循善诱,像一把强大的钳子,硬是把张亮的思路拧了过来,就想起吴希声过去的确发过一些牢骚。但是,那样的泄气话自己说得更多呢,也有政治问题?张亮依然想不起更有价值的东西。

老公安披件旧军衣,穿双大皮鞋,呱达呱达地在楼道上走来走去,快把张亮的脑瓜子踩裂踩碎了。张亮知道,这单调沉重的脚步声,是一种提醒,一种警告,他丝毫不敢懈怠。他一根接一根抽烟,一边拼命吸,一边使劲想。一沓烟纸撕完了,一包烟丝烧完了,他终于想起两桩往事。这一想可不得了,张亮自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第一件事,那是今年夏天吧,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为了那张救命的招工表,蓝雪梅被刘福田骗到大队部去,久久不见回来。他和吴希声在晒谷坪上等着,焦急万分,心情糟透了,吴希声教他唱了一首《中国知青歌》。那支歌的曲调非常悲凉、凄婉。张亮至今还记得头一段歌词是这样的:“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年代已经转入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陷在偏僻的异乡……”张亮细细品味这段歌词的意思。怪了,早先吴希声教他哼唱的时候,这些歌词的每个字,都像从自己心头蹦出来,是自己很想说又没敢说或者说不来的心里话。可是现在,按照老公安的启发,张亮换了个角度,一琢磨,一推敲,字字句句都有了问题。什么“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这不是污蔑“是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愈来愈好”的大好形势么?什么“生活的脚印深陷在偏僻的异乡”,这不是发泄对上山下乡运动的不满,对抗毛主席关于“接受再教育”的伟大指示吗?

张亮觉得真是奇了怪了,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看,感受和结论竟是截然相反。同一枚硬币有正有反,你是亮出面值,还是亮出图案,就凭你的需要来决定吧!绝对的真理是不存在的。

第二件事更可怕:去年春天,吴希声回上海探过一次家,回来之后心情一直很沮丧。一天中午,张亮和吴希声在大队部看报纸,当天报上登着毛主席的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以及那帧黑白艺术摄影作品。也不知怎么的,他们聊来聊去,就由李进扯到江青,由江青扯到“三点水”,由“三点水”又扯到蓝苹,吴希声仿佛说过,蓝苹在三十年代的大上海是个三流演员,名声不好,同时跟一个编剧、一个导演同居,还闹出人命。张亮记得他当时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满脑袋光环的女人是那么个角色!希声又继续补充道,这事千真万确。“文革”初期,他哥吴希文曾带着他去看过蓝苹在三十年代住的房子,就在淮海路的一条小弄堂里,那是一个小小的亭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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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犹大的悲哀(6)

张亮一阵心惊胆战,背脊上早被冷汗打湿了一大片。

我的妈哟,要说“恶攻”,这更是不折不扣的“恶攻”了!这事一捅出去,吴希声还有命吗?不能说,决不能说,死也不能说!张亮深晓问题的严重性,决心要让这两桩事永远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又一天过去了,张亮还是交不出一个字。一早醒来,他发现房门口多了个民兵。他想,他妈的,我真成了中央大首长了,连睡觉都有人站岗保卫。张亮到伙房打水,到茅坑拉屎,这个民兵崽子也寸步不离。其他知青纷纷与他划清界限,惟恐避之不及,只敢远远地看他,就连平时与他联系颇多交情很铁的哥们,也不敢多瞅他一眼。张亮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个麻风病患者,根本不配在人群中生活了。张亮气得牙根格格响,他妈的!躲吧,躲吧!你们这些大软蛋都给我滚得远远的,离了你们我就活不成了?嘿嘿,笑话!笑话!

老公安看陪了几天几夜,从张亮身上榨不出油水,就对刘福田说,刘主任,你得去给那小子加加温。刘福田有些为难。他说张亮跟自己有过节,牛脾气又犟,不会买他的账。

当然,刘福田不敢提起他曾经强暴过张亮的爱人蓝雪梅。

老公安又说,张亮再犟还能犟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刘主任,你是县领导,又分管县知青办这一摊。知青们的命根子就攥在你手里,你只要稍稍提到招工招干这档子事,嘿,你看看吧,他张亮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也会变成个大软蛋!

刘福田沉吟半天,说,我去试试看吧。

张亮正躺在床上吸烟,看见刘福田迈进屋,就闭上眼,不动弹。张亮的放肆无礼,刘福田早在意料之中,并不计较,自己拉过板凳坐下了,阴阴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眼睛一横,没啥好想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刘福田撇一撇嘴,哼,要抓你还不容易!叫两个民兵来就行。我是有点为你可惜啊!

张亮一下坐了起来,哼,你还以为我是三岁儿童,跟我玩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游戏?

真的,我是有点为你可惜啊!你干活真是把好手,一抡起大锤就是一百二十多下!刘福田回忆往事,眼神里充满了钦佩而又惋惜之情。可是,要想招工,要想上调,光会抡大锤还不行,还得政治表现过硬……

张亮心里动了一下,就问道,招工上调?这和招工上调有什么关系?

刘福田说,关系大了!你能拿出有价值的材料,我保证给你一个回上海的招工指标。

张亮咬得紧紧的牙关差点儿就要被撬开了,但他忽然想起蓝雪梅的悲剧,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声吼道:刘福田,你又想给老子下套子?啊!你以为我是蓝雪梅,啊?

刘福田也霍地站起来,提高了声音警告道:张亮,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如果不怕在枫树坪待一辈子,你就顶牛顶到底吧!

刘福田一跨出房门,张亮砰的一声放倒在床上。我操你妈x,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大流氓刘福田!你知道我怕在这里待一辈子,你就偏偏拿这个来吓唬我,我才不尿你他妈个x!……

张亮骂够了,骂累了,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床。又转念一想,要是真的在枫树坪待一辈子会怎么样?“文革”后期,张亮的父母因为没有政治问题,纯属富甲一方的资本家,早已获得“解放”,他家的银行存款和享有的定息虽然尚未解冻,那幢梧桐掩映的别墅小院却物归原主了。常言道瘦死的骆驼壮过马,他张家随便典当变卖点古玩家什,还是衣食无虞的。父母又上了年纪,出于骨肉亲情,对张亮早年的过激之举也不作计较了,十天半月就来封信,盼着儿子招工回城。现在,狗娘养的刘福田偏偏卡我的肉脖子,不让我回城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张亮想,回不了上海,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在凉风习习的上海外滩轧马路,再也不能到锦江饭店、国际大厦去吃西餐,再也不能在南京路上欣赏闪烁变幻的霓虹灯……这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憋死吗?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张亮脑中闪过,要是把吴希声那两桩事情说出去呢,难道我梦想的事情都能一一变成现实?或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知青们写的一大沓揭发材料,已经要了吴希声的命了,哪里在乎我再加上一条两条呢?……

呸!这不是卖友求荣吗?张亮忽然又惊醒过来。他虽然不大爱看书,但是《水浒传》还是看过的。那个出卖林冲又为林冲手刃的陆虞侯陆谦,留下千古骂名他至今仍还记得。呸,呸呸!我决不能做那样的无耻小人!

在苦煎苦熬中度过五天,张亮除了写了些关于吴希声的没斤没两的小事,仍然不肯发射那两颗杀伤力巨大的炮弹。

熬到第五天夜晚,张亮吃过一罐民兵送来的钵子饭,站在窗前看风景。老公安不准他下楼,这是他惟一的散心的方式。张亮发现村子里慢慢热闹起来,许多人搬着矮凳、长凳和竹椅,往枫溪岸边的晒谷坪走去。一会儿,晒谷坪上拉起了一张白色的布幕,再一会儿,张亮听到了发动机的噗噗声。张亮问在门外看守的小民兵,咦,今天开嘛咯大会?小民兵说,放电影。嘿,县里来了放映队。张亮又问,放嘛咯电影?小民兵说,《卖花姑娘》,朝鲜片,听说非常好看,看得人人出目汁。女人去看,得准备三条毛巾。张亮问,我能不能去看?那个才十七八岁的基干民兵就气得快哭起来。你去看?我还不能去看呢!都是给你害的。

第十三章犹大的悲哀(7)

张亮颓然坐下,苦着一张熬瘦了的脸,肺都快气炸了。《卖花姑娘》已经在汀江县放映好一阵子,是闹“文革”###年来惟一的一部外国影片,几乎把万马齐喑的中国影坛闹翻了天。这部影片在哪村放映,就有许多知青和社员翻山越岭赶到哪村去看。现在,县电影放映队看在枫树坪是个老区革命基点村的面子上,扛机器,抬幕布,坐了八十里路的拖拉机,噗噗噗地送电影下乡了,他妈的刘福田,却不让我看,这算什么回事呀!

张亮又走到窗前,看见进村的山路上,晃动着许多手电,打起许多火把,四邻八乡的山民们都涌到枫树坪来看电影了。晒谷坪上人头攒动,墙头上、树杈上也坐满了小郎哥、细妹子。一会儿,电影开始放映了,远远地,能看到幕布上眼花缭乱的亮光,能听到音乐和对话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水中朦胧的月影,看不清,摸不着,是多么吊人胃口啊!张亮跺跺脚,嘣的一声放倒在床铺上。

除了那个年轻民兵在门外走来走去,整个知青楼像坟山墓场一样静雀雀的。晒谷坪上隐隐传来《卖花姑娘》的声音,与楼里的寂静形成强烈的反差,对张亮是个可怕的冲击。他已经意识到,不准他看电影,就是不准他与外界联系,就是剥夺他享受文化生活的权利,就是不让他像一切公民一样过正常的日子。一想到这里,张亮不由手脚冰凉,浑身觳觫。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老公安拎着一只小公文包,踱了进来。

老公安扔给张亮一支乘风牌香烟,语气平和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从桌上拾起那支烟,把玩着,沉默无语。他觉得这个老公安还是蛮和蔼可亲的,不像刘福田那样叫人生厌。

老公安问,张亮,想得怎样了?

张亮说,想起来的,我都写了,再没什么好揭发的了。

老公安说,张亮,我们一直给你时间,给你机会,就是要挽救一切可以挽救的年轻人,包括你。咳,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但是,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张亮,你可不要拿我们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更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啊?

张亮不说话,把香烟在桌上夯了夯实,老公安连忙擦了根火柴,送到张亮唇边,张亮对老公安就有一种亲切感,连忙凑过头去,点着了烟,猛吸一口,那支“乘风”烟就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截。

老公安又说,其实,要定吴希声的罪,光是他担任大队会计、策划“瞒产私分”、破坏集体经济,就绰绰有余了。嘿,这事听说你也掺和了?我们想拉你一把,一直没敢向县里汇报哩!

张亮心里一惊,拿烟的手指一阵颤抖,烟灰簌簌掉了一地。

老公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哧啦一声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掏出一大沓材料。他把材料码码好,像一级一级层次分明的台阶,每一份仅仅露出材料的题目,都是些“揭发吴希声的‘恶攻’言论”、“吴希声散布的政治谣言”之类的可怕字眼,像烙铁似的把张亮烙了一下。待张亮眼巴巴地还想看个究竟,老公安随即把材料收进那只神秘的公文包里。

老公安又慢悠悠地劝说道,你看看,吴希声的“恶攻”和“政治谣言”,知青们已经揭发了一大堆,多一条,少一条,又有嘛咯关系?后生哥,你自己掂量掂量吧,不要死抱住哥们义气却害了自己啊!

张亮又狠狠吸了两口烟,那支“乘风”又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半。他扔了烟蒂,迟疑不决说,事情我倒是想起了两桩,不知算不算“恶攻”和“政治谣言”?

讲!你讲我听听!老公安不露声色。

张亮把《中国知青歌》与三流演员蓝苹在上海的风流韵事说了一遍。

嗯,好像还有点内容。你写下来吧!

老公安并不显得特别满意。他可能患有面部神经瘫痪症,与他交谈的对手是很难从他脸上看出喜怒哀乐的。

现在就写?

最好现在就写,我等你。放下包袱,今晚睡个好觉吧!

张亮拿起钢笔,刷刷地书写他刚刚回忆起来的两桩往事。写着,想着;想着,写着,他忽然大吃一惊,汗流如注。原来写到后头,他恍恍惚惚想起一个被他忽略了的细节:他和吴希声由李进而议论到江青的时候,一向谨言慎行的吴希声说了些“三点水”在上海闹三角恋爱的旧事,可他张亮的嘴也没有闲着,好像曾经破口大骂江青是武则天,是西太后,是老妖精,还说她天天夜里要叫个小伙子给她揉腰捶背。……还有,吴希声教他唱《中国知青歌》那天晚上,他还抨击最后一段歌词写得不高明,说“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是狗屁、十足的狗屁!……一想起这些,张亮吓了一跳,脑子清醒多了。天呀,要说吴希声犯了“恶攻”,自己不是更加严重的“恶攻”?万一吴希声也把这些话抖落出来,我张亮不是也要进局子坐班房吗?

张亮放下钢笔,不敢再往下写。张亮说,老同志,我记不起来了。老公安把眼一瞪,咦,刚才你还说得头头是道的么,怎么就忘记了?张亮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

啊!都是你胡编乱造的?老公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赛过一百支光的大灯泡。谁叫你胡编乱造呀?

第十三章犹大的悲哀(8)

张亮头低低地说,你们一直逼,一直逼,我只好胡编乱造!

老公安在桌上狠击一掌,好,我马上就叫民兵把你抓起来!

张亮吓了一跳,你凭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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