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躺在炕上半醉的惊蛰忽然感到体里涌动出一股陌生的蛮力,一种对一切都不在乎的冲动——他居然没有了害怕做梦的恐惧!当那陌生而强烈的力量又开始向他冲击时,他丢弃了恐惧,反而迎了上去,不再拒绝任何梦的邀请。结果是,他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顷刻被全线击垮。就在他意识最后失守的一刹那,他本能地知道自己马上又要看见什么最不寻常的事情了。
果然,躺在大木床上的老人毛泽东又出现了,但此刻他看上去已经更为孱弱。他仍在用微微发抖的手看着一份刚送进来的什么档或是电报。不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呼吸跟着急促起来。他示意让一个护士去叫医生,说他很难受。不一会儿,几个医生赶到,开始了抢救,但是那老人已经闭上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惊蛰看见床边上的一台机器里有一条弯曲的绿线抖了几下就伸直了。有医生和护士大声哭起来。
就在惊蛰紧张地看着这一切时,有一个不知是谁的声音缓慢地说:“毛泽东就是中国的耶稣基督。他拯救了他的民族。他12月26日出生在中国湖南的湘潭,那一天在西方就是12月25日,即圣诞节。他就是中国的再世耶稣。”
就在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天水坞人和全中国人一样,在事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从广播里听到了毛泽东主席于九月九日凌晨在北京去世的噩耗!所有天水坞人都彻底惊呆了,他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感觉好象受了骗。他们一直都相信毛泽东是个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是个比他们的亲生父母更重要的人,是个肯定能也必须万寿无疆的伟人。多少年来,他们就是带着这种信念度过每一天的。但是,听着广播里随着哀乐清清楚楚、反复播送的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大家不得不相信了。他们感觉手脚发软,似乎世界末日的到来刚被宣布了。
“您不能就这么走了啊!这个国家谁来管,我们该怎么办那?”一个六十多岁的男村民独自站在一边望着天嗫嚅着,脸上泗涕横流。那个所有中国人的父亲走了,那个也是所有中国人的慈母走了。一个民族都变成了孤儿。
女人们抱在一起放声痛哭,男人们烟也不抽了,发呆般站着,有的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
那天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就有人来杂货铺了。晚饭后来的人就更多了。大家都把烟抽得特别凶,屋里一片白雾涌动,几乎看不清人脸了。待屋里终于静了下来,有人开始盘点起了龙年已经发生过的一次次天灾人祸,不胜唏嘘地感叹着清明老人的料事如神。一个看不清脸、牙齿漏风的声音在烟雾里说,“都看见了吧,什么也争不过命,甭管谁。今年年初东北下的那场陨石雨,根本就是百年不遇的呵!天上生生地楞是掉下来三块千斤重的大石头,那不就是中国的三个大人物要归天的预兆吗?这不,先是周恩来,朱德,然后是毛泽东。中国还有比他们更大的人物吗?没了吧?听说那块最大的石头重三、四千斤呢,另外两块稍小一点,那分明是对应着这仨巨头人物的呀!那些数不清的万千小陨石,对应的就是唐山大地震里死的二十多万条命呀!你们谁敢说这是巧合,谁敢?啊?”
只听见屋里抽烟的吧嗒声更响了,此起彼伏,却没人说话了。
惊蛰一连几天不能起床,发高烧,说胡话,一直昏睡不醒。他老婆已经替他照看杂货铺好几天了。她还背着人叫来村里一个都说会驱邪的老女人给惊蛰烧纸,但花了钱却三次都没见效。那老女人最后说,惊蛰像是得罪了最大的鬼神,她的功力起不了作用了。
惊蛰因为起不了床,是天水坞唯一没去参加在村委会举行的毛泽东追悼大会的村民。
惊蛰病了多日的事被清明老人知道了。他没听儿子的劝阻,自己拄起拐杖向惊蛰家走去。他进了惊蛰家的院门,刚喊了一声“惊蛰呐!”,躺在屋里的惊蛰就惊醒过来,好象知道并一直期盼着这老人的到来似的。他费力地在炕上坐了起来。两个人一见面,互相对视了一会儿,还没说什么,惊蛰的眼泪就等不及地全掉下来了。他必须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谁,因为他被折磨得太深,太久了。他哭着,讲着,什么也不顾了。直觉告诉他,这个村里年岁最大的老人可能是世上唯一不会认为他是疯子的人。他把过去几个月里做过的所有没人相信的梦,憋闷了多时的话都倒给了清明老人了。
清明听完惊蛰不停地讲了足足有两袋烟工夫的话,望着窗外明净的天,半天什么也没说。但是惊蛰清楚地看到老人握着拐杖的手一直在簌簌地抖。
最后,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声。“惊蛰啊,听我说,你不用怕,你是做了一回天地间报信的人,可知道了太多的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啊!一切皆有定数,任什么也改变不了啊!”
几天后,惊蛰的大儿子趁她母亲在杂货铺替班的时候,跑去了村卫生所,领回了人称“小观音”的赤脚医生。那个来天水坞插队的北京女学生给昏睡不醒、骨瘦嶙峋的惊蛰扎了针灸,输了液并开了药。
惊蛰第二天就自己醒来,感觉好多了。他试着走下炕来。他先慢慢地走到他老婆梳头用的镜子前,看了看里面的人。他看见自己的眼睛象两个嵌在高颧骨上方的洞穴,下巴是尖的,头也好像变小了。然后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院子里。他先在磨盘上坐了半天,又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了一会儿,给鸡喂了些食,又坐了会儿,然后就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了家门。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去杂货铺。他慢慢地向西走,过了黑鱼河上的木桥,身影就一点点消失在杨树林的方向了。
初秋早上的杨树林里还没有一个人。亮晃晃却不烫人的阳光照在满地黄灿灿的落,但是再没有回来。
惊蛰走了二十多年后,在国家的新经济政策影响下,天水坞村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二00三年,窄小昏暗的村杂货铺已被拆除,原地改建成了一个配有可口可乐冰柜的小超市,里面的货物品种比从前翻了几百倍。当老杂货铺里那两个摇摇欲坠地站立了将近五十年的老木头货架被搬走时,一个小伙子上前去挪,刚一动,它们就轰然倒下,好像是碰到了某人腐朽松脆的骨架,立刻变成了一堆碎木片。很快,它们被几双脚踢到了一边。
那些仍记得老杂货铺掌柜惊蛰的天水坞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在出走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一个比发癫痫更可怕的人。就像他们不会懂得,一只蝉为什么会在树下的黑暗世界里默默地蛰伏十几年后才破土而出,并在见到太阳后放声唱出一生中唯一一次短暂的歌——即使没人欣赏,甚至被当成噪音,并注定在唱完之后就会死去,也还是会拼死把它唱出来。惊蛰的存在和后来的离开都是必然的,是生命本身所包含的谜一样的能量释放形式和禁忌早就决定的。
唯一知道惊蛰出走原因的清明老人在九十九岁那年过世了。从那以后,天水坞和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惊蛰的那些秘密了。
一个母亲的故事——木匠的妻子兰妮
出嫁之前,兰妮一直是天水坞村公认的长得最俊的姑娘。村里人都不明白,她那两个长相普通得甚至有些寒碜的父母怎么就能生出一个五官小巧端庄、身条匀称、皮肤怎么也晒不黑的女儿来。兰妮很小就总听人说,她本有个城里姑娘的命,却错投胎在了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