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突然熄了。片子咝咝咝地启动了。一条喇叭状的光柱打在了银幕上。“八一”,“是八一制片厂的”。大家这么一叫,骚动平息了。
一首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响彻云霄,激动人心。金光闪闪的光芒中透出了片名,可惜金光四射,看不清片名,好像是什么“战”。又有人嘟哝了一句:“是老片子,字幕都老得看不清了。”
燕站长不愧是放影老手,刚刚放完一卷故事片,就放起了科技片。一方面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一方面又可以普及农村科技知识。虽有人怨声载道,但大家在短暂的骚动之后,还是看得滋滋有味。
二狗子是最爱看电影的一个角儿,早些年为了到城里看一场电影,还给别人当了一天的干儿子,别人给了他一块钱的电影票钱。而今天,村里来了电影,他为何一个人来得迟些?
他一来到村部的幕布背面。稍往边靠去,借微弱的光线,老远就看到了王九哥与金苇珉眉来眼去的样子,很不舒服。他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被他看到了。他咬咬牙,又咬咬舌头,就一个人躲藏在幕布背面的一棵枣树上抽闷烟。
树上有火星一明一灭地闪耀。像鬼火。影响这边的观看效果,有人过来想把他从树上赶下地。过来的人一看身影,是二狗子,就悄悄走回到原处,不想惹他。特别是他断指之后,村里的人就更不敢随便惹他了。
突然,电熄了。大家一片喧哗,说:“怎么搞的?”燕站长说:“是线脱了。”他跑到发电机那里去,重新接上。电就突然又燃了。王九哥就在放影机边大声喊:“你们走路要看路,不要踩到线了。”喧哗之后,复又平静。
科技片放完了。正片子又开始了。别人都在正面看,二狗子就在背面看,就在树上看,看的反的。他觉得第一次这样看电影真是有趣。有个小孩子从幕布下走过来问他:“反看,好不好看?”
二狗子低下头,吐了一舌口水,说:“人的上半截是反的,下半截是一样的。”那小孩子就爬上树去看。看了一会儿说:“下半截也不一样,比前面还好看些。”二狗子说:“下去,下去,什么不一样,明知都是肉眼眼,肉棒棒,有什么不一样的。”
二狗子说着,那脆生生的枣树枝就断了。他和小孩子同时摔了下来。二狗子哎哟一声,说:“腰闪断了,你这个小崽子讨卵闲。”
那小孩子从树上掉下来,裤子挂破了,吓着了,提起裤子就跑。二狗子见那小孩子无事,就放了心。他一个人坐在枣树下揉了一阵腰杆子,觉得闪出的一股气在两瓣屁股上拧得疼,心里窝了火,再抬头看背面的电影就没了。幕布正面大放光明,是在换片子。他怕别人看清他,就索性仰躺下去,直挺挺的挺在地面上。一蓬尖尖草就戳得他的背节骨痒痒的,一溜细石子又扎得他的腰上生疼,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幕布正面又黑了,银幕上出现了人影。是一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影子,正从一个平原的远方向面前的一座山丘,一条河流飞驰而来……飞马的身后,是一片灰茫茫的大地,瞒目苍夷。枪声、炮声、爆炸声、冲杀声……突然从那座山丘的背后传来,声声浸血不绝于耳。一阵山风吹过来,吹得枣树叶子哗哗响,吹得幕布上的人影和声音都变了形……
大家以为还是电影上的情景,双双眼睛痴迷着。直到有人大声说起风了,可能要下雨了,一双双痴迷的眼睛才回心转意。
二狗子无心看电影。他看的全是王九哥的手和金苇珉的脸。他俩的手和脸隔得太近了,二狗子的心里很不舒服。二狗子看得眼冒花了,冒气了,云里雾里,灯里光里,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阵山风吹过,幕布正面有人高声大叫:“再放个,还没有看过瘾。放那个——什么大屠杀。”只听燕站长说:“听九书记的。”王九哥就说:“明天还放一个晚上,光放故事片,今晚就到这里。”王九哥说话时,金苇珉正好与他影子相贴,仿佛一对恋人似的。这对影子又仿佛酿成了一缸醋,劈头盖脑地朝二狗子泼了过来。二狗子的心里稳不住了,他蠢蠢欲动地想跑过去唰王九哥一耳屎,不然今晚是过不去了。
胡思乱想的二狗子,觉得自己的头都胀得水桶大了。电喇叭里唱的歌,好像是什么一个都不能少。二狗子一句也听不懂,心里烦躁得骂了一句:“我日你的娘。你唱唱唱,唱你娘的脚。”
从他身边走过去的人,吵吵闹闹地说:“老片子还是拍得好,比电视不得差。”听起来是那种余味无穷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