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红杏出墙的风言风语,他偶尔听到过几次,每次他都当成耳边风,笑笑了事。他是个沉稳而自负的男人,对自己的婚姻状况有着十足把握,并自认为他们的婚姻基础固若金汤。这种空穴来风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这世界上,嘴似乎总长在别人的身上,说什么的没有?让他们说去。他们那样说,那是因为他们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自己的老婆那么漂亮,又任着单位公关部的头头,平时难免应酬多些,也难免得罪一些人。而自己的工作单位也不错,是那种许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挤不进去的要害部门,收入自然要处于这个城市人均收入的中上等。闲的时候,他们夫妻成双出对的。这个城市太小了,禁不住他们挽着胳膊在月光下的浪漫行走。半个小时,就能在那条主街道上诸多侧目的眼光中走个来回。他们看见了。他们眼红。他们嫉妒。他们不眼红不嫉妒都是假的。这些,他是可以充分理解的。至少,有些人是总想看见别人后院起火的。可见,人心叵测啊。
妻子是他大学时的同学。那时,包括自己,追她的男生不少。她最终在森林般众多的追随者中选择了作为一棵树木的他,用妻子当时的话说,是因为他稳重,没有什么坏毛病,吃喝嫖赌,样样不沾,觉得跟他在一起,心里踏实。
婚后,他一直极力保持着自己良好的生活习惯,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好。那时,他有抽烟的习惯,虽然妻子也不太反对,但他自觉抽烟后的嘴特臭,怕惹妻子厌,便在婚后没几天,就自觉戒掉了。
妻子自小是家中的独女,娇生惯养惯了,还难免任性。在婚后他充分理解了这些。女人嘛,就是需要男人照顾的。他把妻子当成宝贝呵护着,处处大度地让着她。家里的财政大权由妻子全权掌管,他极少乱花钱。洗衣做饭刷锅拖地板掏阴沟,他从不让妻子沾手。家里的脏活累活他几乎全包,包括岳父家的;剩饭剩菜他也全包,包括快馊了的。他从不跟妻子红脸,偶尔两人拌几句嘴或妻子有什么过激的言辞,大多都是他笑着哄着偃旗息鼓。他很少晚上八点以后回家,若加班或有别的事情需要晚回,他必先征得妻子同意。像半年难得一逢的朋友或同学聚会,诸如此类场合,只要妻子愿意,他们必然是夫妻双双到场。在三年的婚姻生活中,他极力想在妻子心目中树立起自己作为一个好好男人、好老公的光辉形象。
但,妻子红杏出墙的风言风语,当从自己平日异常信赖的一位朋友口中说出时,他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其实那位朋友说起时,似乎在顾及他的面子,有点避重就虚的漫不经心,开玩笑似地说:你跟你老婆最近没什么事吧,我今天在酒吧看见她跟一个男人挺亲近的样子……
晚上他装作随便聊天的样子,问起这事。怕什么有什么。妻子似乎早有准备,跟他摊了牌。原来一直在他耳边吹过的风言风语,那几乎全世界都知道了的事情,就在那五雷轰顶的一刻,都从妻子的口中得到了字正腔圆的证实。当他问起她和那个男人之间有没有那事的时候,他希望妻子的回答是没有,这是他心灵里能接受的底线,哪怕是欺骗也好。但妻子冷静的回答,比他心里做好准备要迎接的还要糟糕一百倍。他觉得天塌了下来。作为一个小人物的幸福和安康,就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被塌下来的那片天于顷刻间掩埋。
他一言不发。那一刻他的脸憋得通红,有些变形。眼泪像两条虫,静默地爬上他的脸。他感觉自己的头皮连着头发都绿了。一股莫大的耻辱和愤怒涌上心头。他想用尽全身力气扇她一个耳光。妻子昂着绝决的脸,似乎也在等待着。但他已经习惯了忍耐,极力控制自己没有付诸于武力来解决心中的剧痛。那天晚上他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这是他对这件事情唯一的行动表示。
离婚的事情,几乎是两个人同时提出。在去办离婚手续的那天早晨,出门前,他总觉得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没做。想想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想想曾经在幻想中的白头到老、相濡以沫,以及为了这幻想的实现,自己在这三年中的忍辱负重不辞劳苦,都将因为这个女人的背叛而夭折,而倒戈,而化为幻影。强大的耻辱、愤怒和不甘,又一次海浪般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去做。他压着心中的剧痛问她:我能扇你一个耳光吗?
她扬着嘴角发问:你敢吗?
有什么不敢!说完,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愤怒化作他扬起的巴掌,化作一个耳光,抽在了还是他妻子的这个女人脸上。女人没有丝毫躲闪。事实上,她还努力地将脸迎了上去,仿佛这个耳光她期待已久。她的眼泪和嘴角的血,都流下来了。她说:“如果你这个耳光扇在一年前,也许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20年前的一道填空题
20年前的她,是个11岁的小女孩,刚上小学三年纪。
这是一座建成不久的乡村小学,汇集了周围十五个村子的大部分孩子。由于学校地处偏远,环境差,待遇低,使许多正规师范毕业的教师都不愿来此任教,勉强分配过来的,过不了一学期也都找各种关系和借口纷纷调走。能留下来的,基本都是无路子可跑无关系可托的榆木疙瘩。但在学校里,他们个个都还必须是五项全能、身兼数职,每天刚从这个班的语文课上下来,满身满脸的粉笔灰还没顾得上打扫,就得赶赴另一个班的数学课堂,完后也许还有体育课等着呢。师资力量的紧张,成了学校的头疼问题。校长和当地教育局一商量,临时抓瞎权益之计,号召周围村庄内20名近几年没考上学在家务农的初、高中毕业生,将他们转为民办教师,来教这帮孩子。其实他们哪用号召啊,巴都巴不得呢,教书总比在地里让太阳烤得冒油强百倍。所以,这边刚一号召完,有的甚至泥腿子都没顾上洗干净,他们就屁颠屁颠地卷着铺盖来了。
这其中,就有她的班主任――曹文革,乡里乡亲都叫他曹二杆子,碰上口齿不清且关系不错的乡邻便会远远招呼道:操,二杆子,去教学生呐。
20年前的那天早晨,阳光明媚。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出家门,走在上学的路上。家离学校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路上,她一边啃着从家带的窝头,一手拿着课本咕咕囔囔地背诵着昨天所学的课程内容。通往学校的那条土路曲折蜿蜒,一眼看不到边。她眼中的世界,在这天早晨一个人也没有,寂静而美丽。路两侧的庄稼地里,麦苗青青,油菜花金黄,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气息。一只蝴蝶舞动彩翼从眼前飞过,兴奋的霞彩扑上她的脸。她慌忙将窝头和课本一股脑儿塞进书包,撒开腿向蝴蝶追逐而去。追逐了一小段,蝴蝶便像轻风一样在她黑亮的眸子里飞得无影无踪。在路的岔口她碰到了几个同学。和往常一样,她们唧唧喳喳、有说有笑,相伴着一路走到了学校,走入了20年前那天早晨曹文革老师的语文课堂。
曹文革、曹二杆子、曹老师是个大龄未婚青年,考了五年学,把家里折腾了个底儿掉,楞没考上初中中专,倒把年龄拖大了,快三十的爷了,媳妇还没着落。雄性激素年复一年不舍昼夜地在他硕壮的体内积累,使他的脸上疙瘩巴脑,嘴角永远有起不完的泡。地里无冬无夏干不完的活使他的脾气一天大似一天,驴得惊人。虽然当上光荣的人民教师这件事使他的心浮气燥平复了一些时日,但也是蜻蜓点水似的短期效应,无法持久,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因此,在学校里,课堂纪律就数他抓得最好。
一如既往,这天早晨的语文课上,除了曹老师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上直着脖子“吼”课外,教室里一片寂静。曹老师的声音极其独特,粗哑中带着纤细,听起来仿佛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太监、但样子看上去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民教师。
20年前的那堂课,死了人一般寂静的教室里,曹老师那飘袅不定、阴阳怪气的声音,使她――那个20年前只有11岁的小姑娘和她的许多许多同学都想笑,但谁都不敢笑。曹老师的脾气在他刚带这个班的时候,全班同学都见识过,那火气大得简直能把教室屋顶烧出洞来,比家里驴的脾气暴多了。谁敢笑呢?谁也不敢笑。20年前的那堂课,孩子们都带着怪异的表情,看着点点滴滴的知识从曹老师开开合合的嘴里恐怖地蹦出来。有的同学想笑又不敢笑,眼睛直楞楞地瞪着黑板,脸憋得通红,有的就干脆埋下头,将脸埋在书本里。
但她实在太想笑了,早晨上学途中的那只蝴蝶让她今天的心情好极了,还有那些麦苗、那些油菜花、那条自己天天都要走的蜿蜒曲折、一眼看不到边的路、一个人走路时寂静中扑扑扑的心跳……再加上曹老师今天这尤为奇怪的声音,让她实在太想笑了,忍都忍不住,但只能强忍着。这时,曹老师讲课的声音随着情绪波动想来个大转折,但嗓子音域所限,这个语调转折转得使人心惊肉跳,就像汽车爬坡,爬着爬着没爬上去却自个儿往下溜。同学们都埋下了头,有忍不住的同学就埋着头用肺笑,笑得肩膀发抖。她实在忍不住了,扑哧――她立即用手将嘴捂上,但眼睛里的笑意却是捂不住的。曹老师似乎看见她在笑,又好象没看见,只是狠很扫了她一眼。
课文终于讲完了。照例,曹老师要求同学们将课本翻过一页,来共同完成后面的填空题,这些填空题都是刚才课文内容中语句或段落的截选。
第一道填空题:父亲带着()去赶集。
同学们都低着头,都害怕被脾气暴躁的曹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若不小心回答错了,曹老师立马就会变成曹二杆子。还好,全班一共30位同学,有29位都是幸运的,都没被曹老师叫到,只叫起了前排的一位男同学。这位男同学是班上的尖子生,几乎每次考试,他都能拿双百。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有些害怕曹老师,只听他怯怯的声音回答道:父亲―带―带着(我)―去―去赶集。
回答正确!曹老师面无表情地说完,让他坐下了。全班同学都舒了一口气。
第二道填空题:箱子里装着()。
同学们都低着头,都害怕被脾气暴躁的曹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若不小心回答错了,曹老师立马就会变成曹二杆子。还好,全班一共30位同学,有29位都是幸运的,都没被曹老师叫到。
当曹老师叫到她的名字时,这位20年前11岁的小女孩由于过分紧张,身体猛烈抖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腾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好象还没醒过神,半天说不出话来。教室里的空气仿佛被凝结成了一根细细的皮筋,被无限拉长,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曹老师压着火气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说:请你回答这道题,箱子里装着什么?这都是刚才课文中的话,你刚才认真听讲了吗?
她的脸像早晨刚升起的太阳,通红通红的。她嗫喏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也许她想到了刚才前面那位男同学回答的那个题,一着急,照猫画虎,声音小得像蚊子,断断续续回答道:“箱子里装着(我)……”
尽管她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所有人听清楚了。同学们终于没忍住,哄堂大笑起来。教室里刚才由空气凝结而成的那根皮筋就此嘣地一声断掉。曹二杆子站在讲台上,用教鞭啪啪啪狠命地敲着讲桌,竹质教鞭都被敲劈了。同学们的笑声就像被一刀斩过似地嘎然而止。曹二杆子暴怒中阴阳怪气的声音犹如在教室半空中点燃了一响“钻天猴”,他直着脖子吼道:“你说什么?箱子里装着你?你为啥不说箱子里装着你爹正在日你妈呢?”
20年后的她,不知现在在哪里。
她还好吗?
做为20年前她的同班同学,我今天已记不起她的姓名、她的容颜。但20年前的那节课堂上,她美丽的眼睛挂着清亮的泪珠,我却清晰地记得。那泪珠是那样的透明、那样的美丽,像珍珠一样,反射着从窗户涌进来的光芒。20年前,那泪珠的反光里,分明有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飞舞,蝴蝶飞过的地方,有青青的麦苗和金黄的油菜花、还有一条一眼看不到边的小路,它蜿蜒而曲折,直到远方――直到我现在生活着的这块地方。
我现在在这个地方,每天都生活在一种无形的压迫和焦虑当中,生活就像是一个箱子,箱子里装着我。
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