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他把烟点上。
——多谢。
他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准确地说,是一种不太让人能够接受的气息。
师傅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还在抽烟。
——这得烧多长时间?
我纯粹没话找话。
——四十到六十分钟。
——费不费油?
——不太费油,五公升柴油足够。
老式柴油轿车百公里油耗为25公升,5公升柴油可以跑20公里,我粗略推算了一下。
看来,天堂或者地狱的距离不像我们想的那样遥远。只要马力强大,很短的时间就能够到达。
——就您一个人?
——还有好几个,一个人哪够!别人不是倒班,就是在屋里睡觉。
他用两个手指的指甲掐住烟,眯着眼说。
——就是一个炉子?
——哪够用!还有七个,冬天四个就够了,夏天得八个一起用。
——要那么多?
——还是不大够用。刚买了一台高级货,还没有安装。
——高级货?
(bsp;——对,豪华型火化炉,300多万,相当于最便宜的法拉利跑车。
——那么贵?
——物有所值,待遇不一样。普通炉几十分钟搞定,豪华炉要烧120分钟。八十公升柴油喷上去,足可以烧得非常彻底,还能保持人形。这叫单炼,就是一个人在炉子里烧,保证不会和其他人的骨灰弄混。家属可以亲自捡骨灰,还可以在炉子里四处找补,把那些溅得到处都是或者崩进耐火砖缝里的骨头拿出来,最后还可以用吸尘器吸一下,保证不会有任何遗漏。搁在前些年,这是政治待遇。现在就好办多了,只要你花大价钱,一切都给你伺候得服服帖帖。
——普通炉做不到?
——还是有区别。
——这还有分别?
——当然有分别,你这炉是普通炉,不过百十来万,还能享受那个待遇?死前是普通群众,死后也是普通群众,想不跟别人掺和在一起,没那么容易。什么叫人渣?这就是。大家都是。柴油一喷,火光冲天,炼完了,就是一堆人渣,什么都不是。有机物变无机物,就是这个道理。刚才在外面,看没看炼尸炉的烟囱?刚开始,冒的是黑烟,那是烧人,后来,烟越来越淡,那是什么?那是魂。不信,你去看看,谁都一样,一缕魂魄散入天空,这就叫在烈火中永生。
师傅也许是接触的活人太少,所以有“话痨”的毛病,一说话就刹不住。
他根本不管你想听不想听,逮着就说,说完拉倒,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位师傅也是这样。
他看了一眼手表。
——呦,对不起,我得干活去了,对不起,我得把门关上。
师傅说完,关上门进去了。
他似乎很喜欢说对不起三个字,我怀疑这是他整天面对尸体养成的毛病。
一个人习惯面对尸体道歉,那么他的品性想必不坏。
虽然和他聊了只有不到十分钟,我却已然是个火化专家。
我把他扔下来的烟头踩灭。
我听到告别厅里又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几个年青人向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骨灰盒。
他们也许是叶雾美母亲的远房亲戚,我刚刚都见过。
——老太太挑的,怎么样?
一个长着小胡子的人问我。
——挺好的。
我拿过来看了看。
——留神,别把盖掉了!好家伙,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一千四百多!
——还有红木镶宝石的,更贵,四万多一个!
——听说有人拿这玩意儿装茶叶,特防潮!
——不会吧!
几个人在讨论。
又抽了一颗烟,小门开了。
(bsp;——叶子真家属,收骨灰。
师傅探出头来喊道,又伸出手,把提货单接过去。
我们站在门口,等着师傅把骨灰拿出来。
让我吃惊的是,骨灰居然是用一个卷了角的铁锨端出来的,似乎还带有余热。
几个人互相推诿,不想去碰骨灰盒,也许是怕沾染霉运。
我只好蹲下来,把骨灰盒打开,取出里面已经准备好的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让工人把骨灰倒进去。
——千万别洒在地上。
我对师傅说。
那些骨灰并不像人体骨骼,却很像燃烧殆尽的植物根茎。
那些骨灰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沙哑的响声。
那种声音难以形容,让人心里感觉很异样。
我很不确定,这里面的骨灰到底是谁的?师傅随随便便的一铲子,就从焚化炉里搓出了一个人的骨灰。
——难道不会和别人的骨灰相混?
这个问题缠绕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一块骨灰很特别,掉在了地上。
这块骨灰似乎很重,上面镶嵌着一块有些发乌的金属。
——这是什么?
小胡子凑过来问道。
——不是手术刀吧?遗体火化烧出手术刀,报纸上曾经报道过。
另一个人说。
——哦,他曾经摔断过腿,做过手术,装进去这块钢钉。这个可能就是吧!
我做了这样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