啦响。那一年“小蟹子”是班长———“狼”喜欢女生———她喊:起立———我们稀里哗啦起来。“狼”走上讲台。站在讲台上“狼”又咳嗽一声。“小蟹子”接着他的咳嗽声喊:坐下———我们稀汤薄泥般坐下。就在坐下的工夫,我看到“骡子”扯了一下“小蟹子”的辫子———这当然是累死羊之前的事。“狼”摸出弹弓放在案台上,然后从腋下抽出课本,啪啪啪抽几下,好像要抽打掉其实没有的灰尘。
那支弹弓是我们的仇敌。它的柄是从柳树上截下来的标准的y形木杈。用碎玻璃刮去皮,用碎砂纸打磨光滑,再涂上一层杏黄色的清油。两根弹性很好的橡皮条是从报废的人力车内胎上剪下来的。柔韧的猴皮筋把橡皮条、弹兜、y形木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每节课都静静地蹲在案台上,比“狼”还要可怕地监视着我们。我们曾在茂密的高粱地里精心制定过偷窃它的计划。
足智多谋的“耗子”说:“同学们,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偷来它,毁掉它,毁掉它就等于敲掉了狼的牙齿。”
“放到火里烧了它!”
“用菜刀剁碎它!”
“把它扔进厕所,用尿滋!”
…………
我们努力发泄着对“狼”的牙齿的深仇大恨。在那个现在回想起来妙趣横生的年代里,我们感受到一种非人的压迫,这压迫并不仅仅来自“狼”。
我们还是熊罴的学生。
狐狸也是我们的老师。
还有豪猪。
我看到“狼”用长长的手指翻起语文课本,他狡猾地说:“今天学习《半夜鸡叫》。”
“狼”的脸永恒地挂着令我们小便失禁的狡猾表情。大家都说过,二十多年来,“狼”那狡猾表情经常进入我们的梦境,印象比当年还要鲜明。“狼”说:“《半夜鸡叫》是一部小说的节选。这篇课文揭露了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歌颂了农民阶级的智慧……”这时,“老婆”把脸放在课桌上打起了呼噜。
“狼”脸上的表情突然十分生动起来,他把课本轻轻地放在案台上,右手摸起了弹弓,左手从纸盒摸出一颗泥丸。
我说过“狼”是神弹弓手,他打弹弓从不瞄准。他拉开弹弓。教室里很静。我们看到皮条被拉长了,皮条被拉得很长,我们的身体却缩得很短很短。皮条上积蓄了一股力量,我们听到一只孤独的苍蝇在头上嗡嗡地鸣叫着飞行,它把凝固的空气划开一道道缝隙,教室里的空气宛若黏稠的蜂蜜,透明又混沌,缓缓地转动着,像一块方糕。我们甜蜜地战栗着,在战栗中等待着。在“狼”的弹弓下,每一颗头颅都不安全。为了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一缕雪白的阳光穿透蜂蜜,照耀着“老婆”的头脸。“老婆”的头上不时滑过被光线放大了的苍蝇的阴影。他歪了一下头,被我们看到挤扁了的腮,挤咧缝的嘴。嘴唇蜷曲着,露出细小的白牙,一丝冰凌般的垂涎把他的嘴角和桌面联系在一起,苍蝇的阴影飞进他的嘴里,他闭上嘴,苍蝇的阴影粘在他的鼻子上。他打着很不均匀的呼噜。该发射了,“狼”别折磨我们了。
固然我们对弹子击中皮肉时发出的响声已经很熟悉,但依然感到紧张。我们都成了被“狼”的胳膊抻长的橡皮条。他把我们抻长抻长无穷地抻长,紧张紧张紧张得够呛,紧张随着抻长增长,终于,一声呼啸,弹丸打在“老婆”的脑袋上。
我们立刻松懈了,懒洋洋地,教室里回旋着我们悠长的吐气声,蜂蜜般的空气开始稀薄并因为稀薄而流动。倒霉的冠军是“老婆”。他的头发里非常迅速地鼓起了一个核桃大的肿块,细细的血丝渗出来,即使看不到我们也知道。
“老婆”从板凳上蹦起来,捂着头上的肿块哭起来。
“你还好意思哭!”“狼”又拉起了弹弓,“老婆”叫了一声娘,捂着头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狼”一松臂,嗖溜一声,把那只庞大的苍蝇打落在“小蟹子”的课桌上。在这样的神手面前,我们的头颅如何能安全?
“狼”提着一根腊木杆刮削成的坚韧教鞭走下讲台。教鞭是“狼”的第二件法宝,他挥舞着它,像骑兵挥舞马刀,空气嗖嗖急响,我们脊背冰凉。是谁帮助“狼”刮削了这件凶器?“狼”的空闲时间全部消磨在那个女人身上,是谁选择了这种弹性最好、打人最疼的腊木杆为“狼”制成了教鞭,为“狼”增添的利爪?难道那弹弓还不够我们消受的吗?一定还是那个暗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内奸。我们决定,揪出这个内奸后,决不心慈手软。
“我知道他是谁!”诡计多端的“耗子”眨巴着小眼睛说。
你立即逼住“耗子”,用你那压低了的美丽歌喉问:“他是谁?!你说!”
“耗子”支支吾吾地,眼睛里跳跃着恐怖的光点,“耗子”不敢说。
你举起你的鞭子———我们星期天一早去田野割青草时,你的腰里一定别着那支皮鞭子,不管绵羊在不在身边。“耗子”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是说着玩的……”
你把鞭子往下一挥,把一棵玉米一侧的四张大叶片抽断落地,简直像一把刀。要是“狼”的腰里有朝一日也挂上“骡子”式的皮鞭,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6)
“知道你是瞎猜!”“骡子”把鞭子挂在腰上,淡淡地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掉一个坏人。”那时候村里开始了清查阶级敌人的运动,社会形势紧张,我们经常听到东边的劳改农场里响起枪毙阶级敌人的枪声。
你比我们早熟,所以你去追赶“小蟹子”,我们不去。你个子比我们大,皮肤比我们白,一块跳进墨水河游泳时,我们羞耻地发现你的那儿生长出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