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像以往一样来公司上班。他进大门,上电梯,边走边对遇到的所有人微笑点头打招呼。走进办公室,他放了包,拿出杯子,给自己泡上茶,盖上盖捂着,然后拿抹布,去水房仔细地洗了,回来擦桌子。他是擦桌子时在对桌的桌子上看到的聘书,当然不是他的。他的心脏“咚”地一声,这才想到已到了公司一年一度发聘书的日子。他镇定地走到自己桌前田找,开始时还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后来便控制不住自己,动作越来越快。没有!他抬起头,求救地看看他的同事们,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避免跟他对视。
“……你们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家天天在一个屋里坐着……”他硬住了,眼圈发红,扭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屋里静静的,没人替自己解释。人们对比自己不幸的人,向来宽容。
像只受了伤的乌儿,老乔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寞中。妻子的反应令他黯然神伤:她原本是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啊,这会儿,却像一个绝望到了极点的小孩子,不说,不动,也没有泪,就那么傻了一样呆呆坐着。他本来还想倚仗着她呢,等待她的安慰、她的鼓励,等待她为自己舔舐滴血的伤口。到了这会儿他才明白,敢情她的存在才是这件沉重事件中最为沉重的那一部分。他强打起精神梳理心绪。男人不能让女人对自己彻底失望。
“明白了。”老乔仿佛在对自己说,音量却足以让许玲芳听到。
女人把眼球转向他。
“……钟锐要走的时候,我上他屋里跟他说了几句话,好像看到方向平从门口一闪。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他。他听到了我跟钟锐说的话。”
“你跟钟锐说什么了?”“无非是几句好听的话,比如,公司不能没有他之类的。”
女人生气了:“你说你这人!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好,生气比失望好。老乔心里轻松了些,“我不过是想安慰安慰钟锐,送人几句好话又不费什么事。要知道有这结果,打死我也不会这么着闻。”
“后悔了吧?一辈子吃亏在这张嘴上,就是不接受教训!”
“以后一定注意。……”
“晚了!”女人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活泼,又有兴趣对他指指点点了,”哎,我说,钟锐呢,走了以后于什么?”“干什么?……搞公司吧,他不能闲着。”
“找他去。你被炒是为了他,他不能不管!”老乔心里一动。
许玲芳站起身:“就这么定了,找钟锐。……我做饭去。现
“我的事儿你也听说了?”钟锐并不明白老乔说的啥,老乔也没理会,只顾自己继续说:“但我不后悔,既然已经做出来了。路见不平仗义执盲是每个正派人起码的品格。……”钟锐忍不住道:“老乔,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没听说?”“听说什么?”“你真的不知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钟税正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老乔却又不要他回答了,“你是设法知道。我也是今天早晨去上班时才刚刚知道的:公司没发给我今年的聘书!”
“为什么?”“为你。”
钟锐一愣。老乔把刚才跟许玲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有他做的分析。钟锐自然不信,但又不便跟老乔较真,心想,就让他这样认为吧,能对他是个安慰,对老婆有个交代,就成。老乔说完了,闭了嘴,两眼望着钟锐,等他说话。钟锐只好说道:“……如果真是这样,方向平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谁说不是呢。所以我想,早离开他未必是坏事,王纯不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定了?……王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王纯和你情况不同。”钟锐断然道。又说,“老乔,这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老乔摇摇头,巴巴的眼睛里诉说着期待。钟锐感觉到了,却想不出他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他试着安慰老乔道:“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看国营企业的下岗职工,好多才三十来岁,比起他们……”“你的意思是——就叫我认了?”钟锐没吭声。老乔只有把话往自里说:“你不能帮帮我?”见钟锐感到很意外的表情,老乔失望了:“那……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钟锐这才明白过来他刚刚那些话的用意。片刻后,他坦然道:“我来找王纯。”
老乔颓然地用两手捂住了头,身心虚弱得再也无力应材客人。钟锐同情地看看他,明白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悄悄起身离开,走到房门口时,老乔在他身后气若游丝地说了句:“她不在。”
钟锐回过身:“出差还没回来?”“回来了。现在不在。”
钟锐心里不由一紧。
昨天给丁丁过完生日快十点了,晓雪带着丁丁就住在了娘家。钟锐回小学校时,学校大门已经锁了,老吕屋里黑着灯,不知是睡了还是没在。钟锐就翻门进了学校,因此第二天上午才见着老吕,才拿到王纯头一天留在老吕那里的那张字条。看了
在钟锐呼王纯时,王纯的呼祝在书包里,包挂在妇产医院“人流室”更衣室的挂衣钩上,她本人则躺在“人流室”的手术床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四面徒壁,房中央一张手术床,器械护士在准备器械,时而响起清脆的“叮当”声。王纯已经躺好,并按吩附把腿架在床两边的金属架上。那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医生已经穿好淡蓝的手术衣,正在戴手套,并时而看她一眼。王纯报她以由衷的微笑。这张床上刚才躺着另一位妇女,王纯在外面等候时听到她连连嘶声大叫。干嘛要叫?疼点算什么?这张曾使她觉着远不可及、无以追求的床终于承载了她的身体。
躺在这里,她的心充满—种宁静的、懒洋洋的慵倦,如—只卧在自家沙发上、阳光里的小猫。手术只要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她又重新是一个自由的她了。………窥阴器冰凉地进人体内,一阵钝痛。钝痛尚未消失,刮宫器探进,吸引机启动。顿时,尖锐的疼痛在身体深处爆裂。王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任。
吸引机轰响着,透明洁净的负压瓶里溅满大朵的血花,血花顾着瓶壁下流,积聚瓶底……王纯一动没动,一声不吭,以致于女医生好几次担心地看看她的脸,看她是否晕了过去。
晓冰趴在妇产手术室走廊外的大门玻璃上向里看,手术只要二十分钟,怎么还没出来?送王纯进去后,她上了一趟街,按照想象买了些小米、红糖、大枣、鸡之类。这件事使她兴奋,内心深处甚至对王纯有些羡慕。买红糖费了不少时间间,转了好几个店才买到的,王纯会不会早完了,等不及她,走了?……一个小护士由里向外走来,边走边扭着脖子看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耳朵上有一副象牙色菱形大耳坠,是钉在耳垂上的那种,乍一看,像是贴了两块不太干净的白胶布。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乱打扮自己呢?小护士边想边伸手推门,大门结结实实撞在了同样聚精会神的晓冰的鼻子上。晓冰”哎呀”一声用手去捂鼻子,手中的红糖掉在丁地上,塑料袋律破,红糖撤了出来。
小护士皱着细细的眉毛训斥她:“你站这干嘛?把地上的东西弄干净网!”在别人的地盘上,你只能忍声吞气。晓冰蹲下身子把红糖往袋子里收。吃是不能吃了,医院的地最脏。可把地面弄干净也不那么容易,没有工具。晓冰不愿用手,就弄张纸片一点一点摄。这时一双穿着棕色软底鞋的脚在她眼前停住了,她始起头,是玉纯。
王纯面色苍白,额前短发汗湿得打成了绺儿,嘴唇干裂得爆皮,但是她的眼睛,她面部的每块肌肉,她的整个身心,无一不向外洋溢着灿烂的笑,令拍头仰视她的晓冰有种梦幻般的感觉。
王纯弯下腰,去拿晓冰放在地上的小米等物。晓冰一声断喝:“别动!”自己一手拎起所有的口袋,一手去搀王纯。她认定此刻王纯比玻璃人强不了多少。王纯开心地笑了,从晓冰手中独出自已的胳膊,摄住晓冰的肩膀。她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像外国人
这个时候的王纯,心里没有钟锐。
当太阳的一片白炽变成柔和的明黄时,王纯躺在晓冰的床上睡熟了。厨房的灶台上,一只沙锅在轻轻地咕噜,夏心玉把统净的香菜从水里捞出,沥沥水,放在案板上切成细细的末,然后关了火,打开沙锅盖,把香莱末撒进中奶般乳白、浓厚的纫鱼汤里,立刻,一股绿色清香在厨房里弥散开来。夏心五把汤盛到碗里,看了看表。快六点了,该叫她起来了,吃完东西再睡,这孩子这些天累坏了,肯定也没怎么正经吃饭。作为妇科主任,她比谁都了解这些女孩子。
王纯被从熟睡中叫醒,好几分钟里,她以为自己是在家中。
妈妈站在面前,眼里含着笑,下面马上就该说:“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王纯,先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再睡,啊?”妈妈顿时消失。王纯恍然想起了一切,赶快圈身坐起,慵懒的身心一下子拘谨、紧张起来。
“趁热把沥喝了。安心住这休息几天,恢复不好不要上班。”
夏心玉把汤匙递到王纯手上。
“给您添麻烦了阿姨。”
王纯听话地喝着汤,夏心玉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王纯觉着很不自在。“晓冰呢?”她没话找话。
“买菜去了。这是你在这,要不,她干这活?这孩子让我惯坏了,和她姐姐整个两样。我们家呀,大的憨,小的滑。她组姐回来。一上午能把全家的被子拆洗了,她呢,就会干些不出力又讨好的活。”
夏心玉絮絮地说着,王纯不由得放松了,被吸引了。她笑问道:“比方说呢?”“比方说,”夏心五想了想,“比方说冬天外面上了陈,你出门下台阶,她会赶紧跑过来扶你。”王纯笑出了声,夏心玉心里充满了怜借。
晓冰买菜回来时,听到了妈妈和王纯的谈话。
“父母在外地,这儿也没个姐妹亲戚,一个人真不容易。”
“我觉着还行。”
“没事的时候行,但凡碰到点儿事……”晓冰听着直皱眉头,叫:“妈妈,您来一下。”夏心玉出来,晓冰小声埋怨道:“妈妈,你跟人说什么哪!”“我说什么啦!”“人家自己也不愿碰到这种事,你得理解,别总提。”
“我比你理解,干了这么多年妇产医生,什么没见过。不过,你记住,这事要出在我女儿身上,我就不理解!”“多伟大的母爱!”晓冰说完不容妈妈说话,便向里走,边走边道:“王纯,我给咱们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来!”晓雪给夏心玉送单位分的鱼,带着丁丁回家来了。她们到家的时候,王纯吃过东西已又睡了。
“姥姥!”丁丁一进门就大叫。
晓冰赶着从园房出来,用食指点着丁丁:“嘘!”又对姐姐道:“家理有人,正睡觉。”
晓雪边换鞋边问:“谁呀?”“王纯。我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毕业了,家在外地。”
“这时候睡觉,病了?”“人工流产。”
“干嘛不要?”“还没结婚。”
丁丁听到这转身向晓冰屋里跑,刚要推门,被一直严密注视着他的晓冰赶过来一把揪祝丁丁挣扎着:“让我看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晓冰把丁丁拉开,晓雪推开房门。她想看看刚才的吵声是否惊动了客人,不料门发出很响的一声“吱呀”。王纯被惊醒了,一眼看到了门口那个长相酷似晓冰,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晓冰热情活泼,她却安样安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湖水、雪花什么的。毫无疑问,这是晓冰的姐姐了,王纯欲坐起来。
晓雪赶忙走过去按住了她:“躺下躺下不要动。……把你吵醒了,这门的合页该上油了。……什么都别想,住在这儿把身体养好,我们平时不回来的。唤,我是晓冰的姐姐。……”王纯心里强烈地冲动着,渴望搂住眼前这位细声细语的女子,渴望叫她一声“姐姐”。若不是理智在起作用,她险些就这么做了,但她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她的眼圈红了。
晓雪对她笑笑,“没事的其实,我也做过一次人流,是因为得了重感冒,怕影响孩子。当时的顾虑多极了,头胎就做人流,会不会影响以后?会不会形成习惯性流产?结果呢,什么事都没有,我儿子现在哪哪都好。……”王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头。
天黑下来了,以往这时正是钟锐开始进人工作状态的时候,现在他也在微机前坐下了,微机也打开了,但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设法把思想收拢起来。
王纯到底怎么回事?
有脚步声!钟锐一下于屏住了呼吸。他没去开门,已经上过无数次当了,他不想再受打击。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口停住,他站起身来。门被推开了,他脸上露出微笑,但马上笑容又冻结位了。
“怎么,有什么不顾吗?”晓雪对他的表情非常敏感。
“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丁丁呢?”“丁丁抱着妈妈的包,小狗熊一样出现在门口。“爸爸!你试试这个包有多沉!是人家送给姥姥的菠罗,姥姥给我了。我们去姥姥家了。是我主动帮妈妈拿的。”
包相当沉。晓雪说:“不知是前车筐有毛病还是包太沉,老是摇摇晃晃的,我怕坚持不到家,你要没事,就送我们回去。”
“你们干嘛不在妈妈家住下呢?离幼儿园还近。”
丁丁插嘴道:“姥姥家来客人了,叫王纯。……是王纯吧妈妈?”“你说什么丁丁?”钟锐没有听清。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丁丁一字一顿地说:“姥姥家有客人,她生病厂。小姨也在家,住不下我和妈妈了。”
“什么客人,要住姥姥家?”钟锐尽量使自己显得随意。
“晓冰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晓雪说。
“什么病?”“人工流产玻”丁丁说。
“丁丁,我们走吧。”晓雪拿起了包。
“我送你们。”钟锐拿过包来。
看管晓雪和丁丁上了出租车后,钟锐转身进传达室按岳母
“你好妈妈,我是钟锐。……在我住的地儿。晓雪和丁丁来丁,已经坐车走了,东西太沉,晓雪带不了。我这就给晓雪把车子骑回去,给您打个电话让您放心。”他飞快地说完这番话后就没词了,在他紧张地想着下面说什么才能引入正题时,那边夏心玉开口了。
“那你就跑—趟吧,要不是家里来了客人,她们本来可以任下的。”
“我听晓雪说了,是晓冰朋友的同学,身体不好。—个女学生也是不易。”
“她倒是已经工作了,家在厦门,单身—人在京。比个学生也强不了哪去。”钟锐听着心直沉下去,放下电话后就骑车回家。听口气晓雪和她妈妈还不知道真相,但也难说,谁知道这不是出于策略?更重要的是……王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惟有用力地、麻木地蹬自行车,以致于一连三辆公共汽车都被他甩到了后边。
钟锐到家时丁丁已经睡了,晓雪正在收拾大床对面的小床。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确认,她真的还不知道真相。他心里稍稍轻松了些,把自行车钥匙递了过去。晓雪接过来顺手放在了桌“收起来吧,别丢了。”
“噢。”
晓雪又拿起钥匙,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注田匙串上套。钟锐走到大床边,双手撑床、欠身向里看看熟睡的丁丁,笑道:“这小家伙,睡得像个小狗熊。”
晓雪笑笑算作回答,把钥匙串放进包里。钟锐转过头来时,晓雪也正好转过了头,两人眼睛相遇,又同时再次向对方笑笑。
接下来,就沉默了。
走吧,钟锐对自己说,又觉着这就走太过份了些。那就再待会儿。待着就不能不说话。说什么?他急得头上冒出了微汗。
晓雪的心思要简单得多,就是让钟锐住下。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好像今天晚上钟锐任下与否将决定着或意味着什么,但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出这个意思。她感到了他们之间的陌生。
“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晓雪脱口而出,说罢转身去拿盆。
“……老吕还给我留着门。”
最难说的话说出来了,晓雪轻松多了,边往盆里倒水边说:“去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她倒好水,把盆放在椅子前,“你洗脚,我去给他打。电话多少?””都说好了,别麻烦了。”钟锐说着就向外走。
“为什么非要走?”钟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我有事。”
“这么长时间……没着家了,这个家就这么留不任你了吗?”这时的钟锐惟有以虚张声势掩盖慌恐。他皱起眉头,声音很高、很不耐烦地说:“又来了!又来了!你——”晓雪只是看着他,看他的眼睛。钟锐受不住厂,闭了嘴,把眼睛转向一边。来吧,要来什么就尽早来,他接着。突然他觉着身体受到突如其来的一击,由于没防备,他向后趔趄了一下。站稳后他才明白,是晓雪。晓雪扑进了他的杯里,两手抓住了他的两臂,头贴着他的胸口。
“你干嘛?”钟锐低头看着堆在他额下的头发,惊慌万分。
“不要走,钟锐,不要走。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注意……”她恳求、乞求道,下定了不要自尊心的决心。
钟锐没料到会这样,顿时感到一种空前的沉重和难受,不由拍起手来抚了一下紧贴着他胸口的发丝。晓雪立刻把这只手
“以前的就让它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的,再别闹了。有时候想想真害怕,真的。我、我不能没有你……”她喃喃地说着仰起了脸,嘴唇慢慢向上靠去。那嘴唇微微分开,似在诉说欲望。事实上她没有欲望,她在表演欲望,为了证实或者唤起对方对她的欲望,为了证实她之于对方仍有“性”的意义和吸引。这是妻子检验丈夫的最后手段了。她把自己和对方逼上了死角。
“对不起,晓雪,我最近很累,真的很累,那么多的事都堆到了一起……”他不能再有任何误导’了,否则……才是残忍。
晓雪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她突然拉开了门,尖叫起来:“那你就走吧,走,永远不要再回来!”钟锐木木地走了。晓雪关上门,头伏在门板上站了好一会儿,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力气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消耗光了。
一个晴爽的周末,晓冰和两个女同学按照事先约定的,去了位于昌平明十三陵北的碓凹峪,那里有一条由于地壳变动面形成的长达六公里的淘,沟底有一条同样长的清澈的小河,河边有草,有树,有中,有牛粪……晓冰们要在这里完成她们的风景写生作业。两个同学一个叫舒宁,—一个叫胡丽华,均来自外地小城,因而对学业格外重视,晓冰的主要任务是充当她们的向导。
为了行动自由,她们骑车去的,上午到,一直流连到下午,趟水,摸鱼,暇小中草吃,躺夜花岗岩上晒被河水浸湿的衣服和身体,坐在大树的萌凉下面吃零食,忙得没一分钟空几。直到走,带去的画夹子也没有打开过。
回来的路上,胡丽华的自行车带给轧了,车辘辘擅得推着走都嫌沉。这个时候,她们还没走出昌平,因为不能把胡丽华撇下,三个人只能都步行。那是一条起伏不平绵延无头的相油公路,路狠窄,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树,幽静中有几分阴森的空寂。
由于辛苦,主要是由于为了别人辛苦,舒宁不断地叹气。舒宁的父亲是地区专员,在当地也是一尊人物,因而专员的女儿便也被捎带着造就出了贵族脾气。望着前方攫侵低下来的太阳,想想今天等于整整玩了一天什么都没做,她本来打算回去后去图书馆看会儿书职以的,照这个速度,全得泡汤了,更不要说还有累,还有饿。“胡丽华也真是,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非让李带给扎了呢?”想到这儿,舒宁又一次声音很大的、时间很长的,叹了口气”“晓冰,你们骑车先走!”胡丽华说。她当然知道她们不会骑车先走。
不料舒宁却说:“真的晓冰,不能再耽误了。胡丽华你也骑上吧,车坏了回去我出钱给你修。”
胡丽华很不高兴:“我又不是设钱!关键是,能骑吗?一点气都没有,骑上比走着还费劲。”
晓冰环视前后:“唉,这里怎么就没有个修车的呢?”胡丽华真生气了:“你们先走就是了。”
“你一个人不安全。”
见晓冰这么说,舒宁也不再说了,再说就真的要得罪人了。
三个人又走,低着头,弓着背,满脸的汗,谁也不说话,只有单凋的脚步声和刺耳的弹鸥。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风驰电掣的铃铝声,三个妨娘没有回头,铃声持续着由她们身边摄过,是两个学生装束的大男孩儿,其中的高个儿颇引入注目,两条长图,一张孩子气的面孔神采飞扬。
“嗨!”晓冰突然冲着那两个背影高声叫道。舒宁和胡丽华不解地扭头看她她也没多解释,骑车赶了上去。两个男孩儿
这两个人果然也是大学的学生。听晓冰讲了她们的困境后,高个男生笑了,说:“没问题!”
两个男生一人带胡丽华,一个负责她的自行车。五人行,辛苦、沉闷的旅途立刻轻松了,不止是轻松,简直是令人愉快。
高个男生骑车定在最前面,他左手掌把骑自己的车,右手推坏的车,上坡下坡,左拐右行,两辆车和他完全融成了一体,有一次他甚至把坏车提了起来,以避开一个尖锐的石块。能一人骇两辆车的男生大概不少,但这样棒的还是头一回见。晓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不假思索,猛蹬几下车子追了上去,与他平行。
“嗨,我说,你怎么没上杂技团去?”“因为我没有分身术。”男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晓冰不明白。
“有人说我应当去打篮球,有人建议我去国家游泳队,还有人认为我可以试试当摇滚歌手……”“那就是说多才多艺——”“可惜啊,本人最爱的是——计算机。”
晓冰皱眉笑叫:“噢!怎么跟我姐夫似的。”
男生做出一副一中正经的样几:“你姐夫也这么优秀?”晓冰一时回不上活来,她竟然很喜欢、很喜欢这种被对方战胜了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们落在了众人后面。馅然自得地坐在别人车子上的胡丽华立刻发现了这个问题。
“喂,你们两人在后面干嘛哪?”“谈恋爱哪!”男生高声回答了一句。晓冰吃了一惊。他冲她挤挤眼,一笑,小声道:“自己把话说完了,省得让别人零打碎敲。”
晓冰一边大笑,笑得车子直晃,一边忙里偷闲地看了看胡丽华的反应。果然,她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
男生含笑看看晓冰:阳迎面映照着她的脸,那张脸的轮廓格外精致、生动。他叫何涛,某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
晓冰感到了他的目光c这时,送王纯离开她家时两人的对话蹦进了她的脑海。
——慢点走吧、你行吗?
——我觉着全身哪哪都轻松极了。今天的天真好,风真好。
——你也别太大意了,我妈妈认为你还应当再休养几天。
——我回去就睡觉。那些天一直没睡好,缺觉缺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