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站在门口，叫着：“嫂，你别跟他去斗呀，等我哥哥回来再说吧。”接着又不平的说：“一个男人何必这样呢！”可声音太小，又好象说给自己听的。
柳氏用围裙擦拭着眼眶，尽管萎缩的眼睛尚未失去流泪的权益。小时候柳氏的父亲打牌、抽烟，一出去就是一个月或者更久。老房子在她的心里藏着许多恐怖的鬼故事。娘难产而死，她一直认为是血王鬼夺走了母亲，那时她才八九岁，跟弟弟一起睡，怕鬼，连尿桶都围在蚊帐里，满屋子的臭虫到处爬，蚊帐千疮百孔，姐弟俩用鬼节时剩下的黄纸蘸了些米汤贴上，可无法抵挡虫子钻进了，眼睛就是那时候没有人管，虫子咬瞎了一只。
孩子们上前去，围着妈妈哭。秦岑一下被激怒了，妈妈被他欺负如此伤心，他从树枝叶底钻过去，摘了一个枣树刺，没命似的追上去，就在猛子的大腿上一扎。
突如其来的疼痛，猛子抛下了树，枣子树不偏不斜，重重的砸在秦岑身上。
猛子一回头，看到了惨况，孩子被压倒了，眼睛翻白，血溅了自己一身……猛子平生第一次被吓着了。
树生回来了，没有多少反应，只知道抽烟，跟妹妹一块抽。
柳氏自个儿哭着：“好象孩子跟他没有关系一样，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我怎么能不心痛呀，而且秦岑是最疼我的！”接着又坐在床前，摸着孩子的头哭着底声说：“这老头子太不是人呀，真怀疑他是不是你父亲！”
“这么说的话，什么时候还有过野男人了！”树生怒道。
润生郎中来了，他不想让哥哥偿命，还真不遗余力，可秦岑还是一直昏迷着，柳氏用调羹把药慢慢的渗进孩子嘴里。这一次，幸好润生郎中离家近，秦岑捡回了一条小命，躺在床上两个月，外伤是好了，可伤了腰椎骨。
树生在所有人面前的好好先生，总是退让的；在家里就皇帝老子，孩子们都怕他，他这慑内养夷的做法让柳氏一个人窝火，也没有办法。男人在外头修渠道，自个儿过日子。说实在的，若不是有柳氏，生下的所有孩子几乎都要饿死。
“树生你就不要去修渠道了，在家做点活，也不会受别人欺负，家里这么多孩子……家里没有油盐，柴米呀，这么多张嘴都要吃，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
“都是你不会好好跟人家相处，闹成今天这样，人家都在看笑话，说到头我是一家之主，让我脸往哪里搁呀！都是你造成的，跟人家吵，村邻个个看你像见了母夜叉似的，我一回来，邻里不都还对我客客气气的么？不就是没吃的呀，告诉你，当年我被日本鬼子抓去的时候，还不是靠自己，大难来了各自飞！”
“大难来了各自飞！”柳氏嘴里默默的重复着这句话，“我飞到哪里去，我能飞么？虎毒也不食子，我能丢么……”她此时那只没有了眼珠子的眼眶里也满是泪水，欲哭无声。
这样过了几年，生活仍然青黄不接，树生是自己在外头飞来飞去，也不管自己的孩子们都还没长翅膀，不能飞。柳氏其实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小时候就没人照顾，一只眼睛染病后就断送了光明，毁了容貌，生下满屋子女，为了子女跟人吵架，人家开口就是“瞎眼婆子”骂出口来。
“树生家屋后的板栗树那么大，把我家的菜园都遮盖了，菜都映死了，方子裁下来充公，建仓库是好家伙！”猛子在老三面怂恿着。老三县太爷是村长，当官的自然不愿意别人给自己拿主意，推脱道：“不好吧，冲着一个活寡妇这样做！”
“那又怎样，你是村长，上工的时候顶撞你，什么时候给过你面子？”
“她会拼命的……”老三想起了猛子上次的血案。
“没事，你把她母女安排到张家冲去不就行了，我们锯完了，她还回不来呢？放心好了，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承担便是！”猛子看上去还真一狗熊样。老三如愿，就等老这句话。
母女俩上工回来，小儿子看到妈妈回来了，老远就哭着跑到了母亲怀里，而秦岑坐在大门槛上一动不动。柳氏问他怎么啦，他没有说话，头也不抬一下。只听小弟秦林委屈地说：“哥哥被人打了，他们把我们家的板栗树锯了……呜呜呜……我们以后没有板栗吃了……”。
柳氏把锄头扁担丢到一边，一个人爬到后山，在那儿她又流泪了，其实她是个倔强的女人，挨了前夫打骂，她就一直呆在娘家，再没回去。改嫁了，没想到在这里也是受苦，更为难的是还生了这么一大堆孩子，上天无缝，下地没有这么大个门。
“这枣子树没了，板栗树也没有了。孩子们饥饿的时候才给几粒板栗，以后怎么办，不是把人往死里逼么？”
她在树桩上坐着，天黑如锅底，带了孩子们去了仓库，板栗树被裁成了七截，横七竖八的丢在那里。
“畜生，他真是个红眼狗，岑儿，当年把你害成那样，现在又……看他嚣张到什么时候……”。三个人使尽了全身力气抬了一小截，小儿子也来帮凑着，一不小心踢了个石头，扑倒在地，嘴唇破了，柳氏看了心都碎了。看来人多力量并不大，反让她又多了一次伤痛。孩子们都被送上了床铺，秦岑一个晚上没有说一句话。
猛子在兄弟间也是霸主，可老爷子最偏爱老四，人称员外，宠爱老三，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小县太爷，县太爷和员外郎被安排在大宅院，猛子手举一把火炬，说是自己必须住一厢，不然就把大宅化为灰烬，其它兄弟被发配到“边疆”。猛子如愿了。谁知道斗地主大宅被充公，猛子因为不服，他的一根大拇指吊起来，悬在楼板木梁上，不过也够英雄的，对自己是一家之主供认不违，强是逞了，可老命也丢了。还有更让人心寒的是老太婆被捆在柱子上，脚着不了地，然后用通红的烧火叉往她大腿间烫……
旧老鬼是猛子的小儿子，他完全就是一只熊样，结实矮墩的身子外加两条散开的滚圆胳膊，腋下好象藏了个鸡蛋，不曾耷拉，如一架机器横行着。村里拆猛子的老宅，地基底下埋了许多坛子大洋，连墙缝里都塞满了。一看到宝藏，许多工匠都去抢。旧老鬼挡在前面，可腰身即使宽厚，哪能凑效，两人一挤就把他弄了个四脚朝天。
树生大嚎一声：“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强盗、土匪么？做人哪能这样缺德！”
徒弟们都停下手来，都站在那里，没有心思干活了。此时老宅的大门仿佛成了时空隧道，村民都往这里涌。树生用纸卷了根烟说道，“秦岑你去通知一下村长”。
工匠们和乡亲们一同吃了顿大餐。都很失望，也有个别眼红的，希望穷日子大家一起寒酸，可别便宜了旧老鬼。